易瑯沉默了很久,方開口說出這句話。
鄧瑛站起身,易瑯便要仰起頭才能看他。
“廠臣,你雖未做過文華殿的講官,朕也不能視你為師,但你對朕說過的每一句話,朕都會記下來,你不讓朕對你容情,朕聽你的,除此之外,你還有什么事,要朕走嗎?”
鄧瑛點了點頭。
“我已無家籍,如果陛下允準,在我獲罪以后,將我身上的宮籍過給楊家吧。”
——
天上傳來一聲驚雷。
楊倫抬頭朝閃雷之后的天幕看去。
黑云被撕開了一條口子,裂痕處透出一絲孱弱的光來,然而,他竟有些不忍心看那道光。
清蒙引內侍們端著十幾杯熱茶從殿內走出,對楊倫等人道:“陛下受了雨,鄧掌印正伺候陛下更衣呢,陛下憐恤大人們也受了寒,特令賜茶?!?
眾臣謝過,站在門廊上領了茶,白玉陽問道:“今日的票擬呈來了嗎?”
清蒙道:“呈了,掌印親自護來的。”
“哦?!?
他應了一聲又道:“掌印沒說什么?”
清蒙搖頭道:“沒有?!?
“知道了?!?
正說著,里面叫再傳一次職名,眾臣皆放了茶上前報誦職名。
不多時里面?zhèn)髟捳賰乳w首輔,刑,戶兩部尚書入殿,其余閣臣于廊上暫候。
傳話畢,立即有內侍上前,幫楊倫三人拍抖身上的雨氣,清蒙退至門內作引,宮人們又添點了十盞鎏金銅座燈。雖天色昏暗,明間內卻一片輝煌。
楊倫三人行入殿中,易瑯坐于御案后,已換了燕服。
白玉陽上前道:“今日內閣所呈的票擬,陛下用過印了嗎?”
“用過了。”
“陛下可有疑處?!?
易瑯抬起頭,“朕沒有疑處?!?
白玉陽與楊倫聽了此話,都怔了怔。
楊倫沒有出聲,白玉陽試探道:“既然陛下沒有疑處,臣奏請陛下,將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交刑部查辦。”
“此事不準。”
“陛下!”
白玉陽沒想到皇帝會回絕他的話,不禁提高了聲音,“民憤沸反盈天,陛下不可徇私啊?!?
易瑯起身走到白玉陽面前,“朕沒有說不處置他,刑部該議罪就議罪,呈上來朕看過之后,朕會寫昭示他罪行的御書,由內閣頒召天下,在這之前,朕會把他交給北鎮(zhèn)撫司監(jiān)押?!?
白玉陽道:“陛下要對他不審而定罪嗎?”
“對,不審而定罪?!?
“這……”
“白首輔,朕此舉可對?”
白玉陽莫名地感覺到了一陣壓迫,來自這個少年帝王對自己,以及對他這個內閣首輔的質疑。那一句“陛下圣明”愣是半天說不出口了。
易瑯轉過身,看向沉默在側的楊倫,復問了一句,“楊尚書,朕此舉對嗎?”
楊倫呼吸一口潮濁的氣,撩袍慢慢地跪下,伏禮道:“陛下圣明?!?
“尚書也說得出口?!?
楊倫按在地上的手握了握,重重得叩了一首,“陛下,臣心有愧?!?
易瑯背過身,強抑住聲音道:“白首輔,你與齊尚書先行告安。”
“是。”
殿門開合,濕冷的雨氣灌入,撲得殿內燈焰搖晃。
“舅舅你起來?!?
楊倫站起身,猛地發(fā)覺面前的易瑯竟不知時候無聲地流出了眼淚。
“陛下……”
“舅舅,姨母不會原諒我了?!?
楊倫僵硬地站在易瑯面前。
這么多年,他和文華殿的講官一樣,只將他當成皇家的學生,規(guī)訓他的言行舉止,所思所想,卻一點都知道,他究竟是一個什么性情的人。以至于他喚他‘舅舅’,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我再也不敢見姨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