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黑色的云像一張無邊的厚布,濕潤地浮在頭頂。
內廷宮道上的雨水嘩啦啦地向低地流淌去,裹挾著被打落的葉子,在低洼處打起漩兒來。皂靴一踩上去,便濺成一朵水花。白玉陽撐著傘走踏過一個水凼子,官袍的衣擺便全濕了,走在他身后的齊淮陽道:“去年雪災厲害,想不到今年的雨水也這般多?!?
白玉陽沒有答他的話,側身問走在自己身側的楊倫道:“楊次輔怎么看?!?
楊倫沉默地看著地上的流葉,沒有出聲。
“楊倫。”
白玉陽喚了一聲他的名字,他才回過神。
“請白首輔賜教?!?
白玉陽站住腳步,“你眼睛凹得厲害,昨夜睡得不好?”
楊倫應道:“昨夜在直房當值,未曾離宮。”
白玉陽挑眉道:“忙了個通宵?”
楊倫知道他明知故問,索性不答,只是點了點頭。
白玉陽拍了拍他的肩,“你與齊尚書是同窗,又與何輔臣同年同榜,他們都是司法道上走過的人,你問問他們,不就解惑了嗎?”
楊倫冷道:
“我有分寸?!?
“行,行。”
白玉陽的手在楊倫肩上捏了一把,沒再多言,轉身繼續(xù)朝養(yǎng)心殿走。
養(yǎng)心殿內點滿了燈,文華殿的日講剛結束不久,易瑯乘雨攆回來,身上卻還是被沾濕了。他徑直往明間走,合玉和清蒙忙追著道:“陛下,換身衣裳吧。”
易瑯并沒有應二人的話,走到御案后坐下提筆默書。
合玉還想說什么,被清蒙攔了下來。
兩個人退到了地罩后侍立,不多時,里面?zhèn)鱽砘实鄣穆曇簦昂嫌?,廠臣在什么地方?!?
合玉忙近前道:“廠臣在司禮監(jiān)還沒有回來?!?
易瑯放下筆,“請廠臣來?!?
話音剛落,廊上扶進一盞燈。清蒙忙傳道:“陛下,廠臣回來了?!?
鄧瑛將燈放在易瑯手邊,伏身行禮。
易瑯停筆道:“廠臣今日為何不在文華殿侍講?!?
鄧瑛直身應道:“幾位閣臣請見陛下,要與陛下講政,今日雨大,所以奴婢親自送票擬過來?!?
他說看向易瑯的衣衫,扶膝起身道:“先請陛下更衣?!?
易瑯點了點頭,從椅上下往次間里去。
鄧瑛跟著易瑯走進次間,挽袖侍奉易瑯凈面更衣。
正解束帶,殿外傳進內閣眾臣的職名,易瑯聽內侍報完,低頭道:“朕今日不想聽他們講政?!?
鄧瑛蹲下身,牽理易瑯的衣擺,“為何?”
易瑯道:“朕喜歡聽楊尚書講疆土、田地、戶籍、賦稅、俸餉的事務,他說得淺顯易懂,朕聽得很明白,但這幾日,楊尚書都不怎么說話。齊尚書在講琉璃廠案和桐嘉案,廠臣……”
易瑯看向鄧瑛,“‘借營建皇城行之名,行貪腐之實’,你寫給朕的那一冊罪行錄,就有這一條?!?
“是?!?
“‘為求脫罪至陷害親師,至張先生慘死’,這條也有?!?
“是。”
“‘與司禮監(jiān)合謀,虐殺同嘉書院八十余人,逼君父改制東廠?!灿小?
“是?!?
他一連應了三聲是,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
易瑯的聲音卻哽了哽,“廠臣。”
“奴婢在?!?
“你做過這些事嗎?”
鄧瑛直起腰,平視易瑯。
“如果不是奴婢親手所為,如何寫得出來?!?
易瑯沉默了一陣,“廠臣,你想朕如何處置你?!?
“遵大明先祖遺志,依《太祖內訓》,參《大明刑律》。”
易瑯仰起脖子,“可你教朕讀過《貞觀政要》的第十三篇(《貞觀政要》第十三篇為《倫仁義》,朕對你處以杖刑之后,你也告誡過朕,望我知刑罰殘酷,行用慎之。廠臣,朕可以與內閣商議,對你容情。”
“陛下,您已經赦過我很多次了?!?
鄧瑛垂手打斷他,平聲續(xù)道:“《貞觀政要》第十三篇講的是臣民歸附仁政,陛下的仁義要施與百姓與和官將,而不是我。至于刑罰,的確要用行用慎之,否則就會再出桐嘉案。但馭內廷奴婢,則不該愛憐。先太祖治世五十余年,而無宦禍,先帝在朝十四年,卻因司禮監(jiān)而牽出百余冤案。其中原因,白首輔應當已向陛下解明。他們的話沒有錯,時至今日,奴婢的老師,桐嘉書院八十余院生,還有無數冤獄中的舊臣,都還是黃土底下的罪人,他們都等著您替他們昭雪。陛下,為君者當殺伐決斷,不必對我容情?!?
“你先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