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翼翼踱上幾步,又停下來用觸角試探,再小心地順著手指鉆入袖中。這只臭蟲在仍不失彈性陽剛的手臂上找了個舒適的位置,痛快淋漓地吮著鮮血,渾不知為何有了如此好運。
楊戩側過目光,靜靜看它在自己袖內飽餐一頓后悠然離開,落寞地笑了一笑。
他在這間小小的柴房里已躺了七日,堆積的廢枝爛葉,飛揚的塵土,除了惡言惡語地服侍他三餐的一個僮仆外,他唯一能見到的活物,大約也就是這處處皆是的臭蟲了。
死固然不易,活下去,卻原來也如此艱辛。
柴房的門呀地一聲開了,陽光直射進來。他有些不適,也不欲見那僮仆趾高氣揚的神色,便微微合了雙目。只覺一雙手輕輕將他扶起,又將一杯水送到口邊。
除喂飯之外,再無人來過問他。因為渴極,也因為那日吐血后未退的高燒,他唇邊早已干涸裂開。抿了一小口水,略覺舒適了一些,他慢慢睜開雙目,卻是一楞,第二口水嗆入肺中,不住劇咳起來。
映入他眼中的那個女子,清淡優(yōu)雅,松松地挽著長發(fā),正是三圣母。
三圣母皺了皺眉,放下水杯為他輕拍著胸口。楊戩這么多日來第一次靠近看著這小妹,心中一陣欣喜,又是一陣酸楚。突然想起當年自己練功累了時,三妹也會這般為自己輕輕捶拍。于是七日前所有的痛心與不堪都從思緒中淡去,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全是憐愛與溫暖。
“康老大帶著哮天犬走了。”她卻避開楊戩目光,有些不自然地道。
“哮天犬?”是好幾天未見這狗兒了,想起他那天在自己眼前暈倒,楊戩臉上現出詢問擔憂之意。三圣母卻未看到,只道:“康老大這么做也是不得已。哮天犬傷勢很重,若再由著你利用下去,只怕你又要多造一場孽了。”
利用?楊戩心中一冷,收回目光不再看她。但三圣母的聲音卻仍清楚地傳了過來:“以前你利用他的忠心作惡,騙得他傷天害理?,F在,又利用他的忠義來續(xù)自己的命,渾不顧他的死活。所以康老大讓我轉告你一聲,他帶走了哮天犬,而且會去南極仙翁那里求取無憂草,助他忘了以前的一切從頭開始?!?
三圣母又將水杯遞在他唇邊,他卻不喝,一任那水順了杯口灑了一身。她的話又一次剌得他心中陣陣隱痛。而且,幾千年來已習慣了哮天犬在身邊出沒的日子。但無憂草?他知道那是南極仙翁所種的靈藥,可以藉之封印住別人的全部記憶,將一切抹了重來。
“不過這樣也好?!彼幌氲?,“我已累了他太久了。忘記,或許那是他最好的選擇?!?
三圣母扶著他躺回地上,用絲帕為他試去水漬和滲出的冷汗,猶豫了一下,又道:“后天我們就要回家了,你現在這樣子也照顧不了自己,就先和我們住上一段時間吧。不過,現在還不能告訴母親,她老人家受了那么多苦,重見天日后又為你的所作所為傷透了心,我不能讓你再傷到她老人家?!?
她什么時候走的,楊戩沒有去注意。也許真的痛到麻木了罷?除了失望與冷漠,他已不期望她會帶來更多的東西。反而,想起那個垂著頭讓自己撫o、小心翼翼地推測著自己喜惡的身影以后都不復能再見時,他甚至有些代哮天犬高興。
“忘了有我這個主人的存在吧,哮天犬,你終于可以做回你自己了?!彼了贾?,自嘲地一笑。
只是,三界之內,唯一一個關心自己的人也消失了去。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去,從此也真正無人明了。生存是一種負累,而這種寂寥,又何嘗不是一種負累呢?
三日之后,與新婚燕爾歡天喜地的龍八夫妻、趙大善人作別后,三圣母一家出城選了一處偏僻的空地,作法騰云返回劉家村。三圣母托辭楊戩是一個被貶了的小仙吏,曾有過一些交情,哄得瑤姬不再追問,由沉香負著他一路同行。
劉府早不是原來那破舊的燈籠店了,修葺一新,窗瓦明凈,比之當年沉香羨慕的那個小財主家,已不知威風了多少倍。在最里的一座院落里騰出間小屋,草草收拾后便將楊戩安置了下來。楊戩以前的作為畢竟傷得他們太深,雖不能見死不救,卻也不想多看到他出現在眼前。
此后的日子古井無波,別處的歡樂永遠與這小屋無關。三年來劉府的仆人輪番來服侍他飲食,大多敷衍了事。一則風聞這個人的過去,頗為不齒,二則主人們反正對他不聞不問,他們也落了個省事清閑。
倒是前來拜訪三圣母的神仙們有時會來小屋里瞧瞧,對著他指指點點。嫦娥也來過兩次,但他卻寧愿她從未來過。所有人都是原封不動的說辭,清一色的指責與嘲弄,還有那道貌儼然的所謂改過自新的說教。
也只有這時,他的目光中偶爾會象以前那樣顯出凌厲的冷意與陰鷲。而這時,和他目光一對,任何一個訪客都會噤若寒蟬,不由自主地退了出去。
百般無聊中他又開始了重聚真元的嘗試。身體已殘破得無法恢復,內息每在支離破碎的經絡中運行一遍,都會痛得他生不如死。但越是如此,越激起了他固執(zhí)的天性。幾千年來他做任何事都絕不畏難而退,也正是憑了這頑強得近乎頑固的個性,才從一個少不更事的孩子,一步一步成為那個威震三界的司法天神,守護住了自己所關心愛惜的那些人的未來。
而瑤姬也終于知道了這個纏ian床榻的病夫正是自己那個倒行逆施的兒子。她幾次徘徊在小屋之外,卻還是選擇了離開。和三圣母不同,楊戩的性格從來就不是她所喜的。她不喜歡這孩子的眼神,很小的時候就老成得讓人捉摸不定。還有那神目,當她生下這孩子,那帶給了她無比的惶恐。而后來,她更覺得那場慘劇和這孩子天生的神目脫不了關系。
這一段時間的努力,所聚合的法力雖杯水車薪,但耳目較以前已靈敏了許多。楊戩已不止一次聽到瑤姬的腳步在門外響起。他有些期待,但又本能地想逃避,只求這腳步永遠不要走進屋里。
實在太久了,久到他都不知該如何面對她。沖天火光里母親憤怒的面孔,那印在自己頰上火辣炙痛的耳光,還有她看向自己神目的憎恨眼神,這便是母親給予他的最后記憶。
劈開桃山之后,他將她抱在懷里,仿佛又聽到了那個充溢了兒歌與歡笑的童年。但是,母親卻冷冷地不肯看他。她依然以為他那次使用神目中的法力,是源于賣弄和心血來潮。
“不可使用你天生的法力!”母親的話再次在他耳邊響起。
“我不能看著妹妹掉下山崖……”他軟弱地在心中為自己辯解著。
“但你害了全家。害死了你爹爹,你大哥,還有我?guī)浊瓴灰娞烊盏耐纯?。是你的法力,才引來了天庭追捕我的天兵們!”瑤姬的聲音斥責道?
喉中微甜,一股血腥味涌將上來,他勉強忍著凝神細聽,那腳步聲又一次在門前停下,既不推門而入,卻也不離開。
“已發(fā)生的事,永不能再被原諒。但做過這么多,這次真正成功了,就讓我再看上一眼也好?讓我知道,那些努力,并沒有白費?!彼鋈坏叵胫?。
門已被推開了一條細隙,他合上雙目,卻掩示不住臉上的期待。但另一人的腳步停在了門前,于是那門又被輕輕闔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