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夢陽起身踱步,忽地轉(zhuǎn)身,朗聲道:“公為國之重臣,義同休戚,徒泣何益!下官已有定計(jì)?!?
“計(jì)將安出?”韓文睜開淚眼,希冀地望向李夢陽。
“今上身側(cè)群小環(huán)繞,蒙蔽圣聽,致有此昏聵之言,倘若掃除群奸,澄清玉宇,則必然言路大開,廣納忠言?!崩顗絷栙┵┒?。
“連日來諫官交相彈劾內(nèi)侍,其勢已成,部堂大人此時振臂一呼,倡議群臣聯(lián)名復(fù)奏,固爭除奸,閣中諸公皆為元老大臣,必是其議,則去劉瑾輩,易如反掌,此謂機(jī)不可失?!崩顗絷栴H為自得,古之名士運(yùn)籌帷幄,不過如此吧。
小子,你還是太嫩啊。韓文心中譏笑,面上全是激奮之色,抖袖而起,朗聲道:“獻(xiàn)吉所言甚是,老夫年歲已高,權(quán)當(dāng)以死報(bào)國罷了?!?
韓文忽又面露難色,躊躇道:“只是此奏須慷慨激昂,老夫血?dú)庖阉ィΣ粡男陌 崩顗絷柶炔患按溃骸安刻萌舨灰姉?,下官愿為?zhí)筆。”
清君側(cè),掃奸佞,李夢陽可以預(yù)見,此奏一出,必然振動天下,李子之名士林仰望,這送上門的便宜豈有不撿的道理。
“如此有勞獻(xiàn)吉了?!表n文頗有幾分憐憫地看著這位大明才子,事若成自然少不得分潤一些好處,倘事有不濟(jì),傻孩子,這奏疏可是你寫的……李夢陽這邊快速備下筆墨紙硯,一邊研磨,一邊構(gòu)思文脈,以他的意思,怎么也要洋洋灑灑數(shù)萬言才好顯示胸中文墨。
韓文一見便知其意,暗自搖頭,出言提點(diǎn)道:“獻(xiàn)吉,奏疏不可過于文飾,文過則陛下不能自??;字也不必多,否則未必有暇一覽究竟,只需振聾發(fā)聵即可?!?
韓老大人不愧科場前輩,一語中的,李夢陽幡然大悟,“部堂所言極是,下官省得?!?
隨即提筆一書而就,一篇奏疏轉(zhuǎn)瞬即成。
并非李夢陽識淺才薄,實(shí)在是沒有意識到此關(guān)鍵之處,他是弘治六年的進(jìn)士,嚴(yán)格限定字?jǐn)?shù)格式的八股取士實(shí)行不過數(shù)年,作文難免囿于一隅。
且不論八股文制的優(yōu)劣,《明史……選舉志》將八股取士的開創(chuàng)者帽子扣在了朱元璋頭上,這倒無所謂,反正大清往前朝皇帝身上潑臟水也不是第一回,不過后來大清國自己把路走絕了,飽受八股毒害的文人與有識之士紛紛抨擊八股制度,連帶這項(xiàng)腐朽制度的“始作俑者”朱八八也是被口誅筆伐,從前清罵到民國,再到當(dāng)代歷史學(xué)家,對老朱的心思各種惡意揣測,有說禁錮民智的,有說牢籠志士的,有說老朱陰鷙猜忌縛天下讀書人羽翼的,等等等等……只能說這些讀書人太把自己當(dāng)回事,以朱八八懟天懟地的梟雄之姿,可不在乎幾個文人扎刺兒,看不順眼殺了就是,何必那么麻煩,洪武皇帝的確制定了三考之制,取試沿用的是宋元經(jīng)義,十段文結(jié)構(gòu),和八股沒毛線關(guān)系,而且老朱對科舉制度也不太感冒,認(rèn)為舉人們長于詩文鮮有實(shí)才,“朕以實(shí)心求才,而天下以虛文應(yīng)朕”,洪武年間科考之事停停復(fù)復(fù),也沒個定性,朱六十四更喜歡舉薦制,薦舉之人但有實(shí)才,不拘一格,雖工匠亦可得官。
八股文非老朱開創(chuàng),宋朝就已出現(xiàn),但真正把八股文取士落在實(shí)處是在成化二十三年,也就是朱厚照老爹登基那年,在王鏊、謝遷、章懋等人的不懈努力下,八股文開始了嚴(yán)格的程式化,格律步驟不得出差,朱八八成功替子孫背鍋。
朱重八在地下翻了個身,掏了掏耳朵:你們開心就好,朕習(xí)慣了,無所謂。
************入夜,韓文府邸,九卿諸臣俱在。
“臣等待罪股肱之列,值主少國疑之秋,仰觀乾象,俯察物議,至于中夜起嘆,臨食而泣者屢矣。臣等伏思,與其退而泣嘆,不若昧死進(jìn)言,此臣之志,亦臣之職也?!?
“伏睹近歲以來,太監(jiān)劉瑾、馬永成、谷大用、張永、羅祥、魏彬、丘聚、高鳳等,或擊球走馬,或放鷹逐兔,或俳優(yōu)雜劇錯陳于前,或?qū)f乘之尊與人交易,狎昵媟褻,無復(fù)禮體。日游不足,夜以繼之,勞耗精神,虧損圣德。遂使天道失序,地氣靡寧,雷異星變,桃李秋花,考厥占候,咸非吉祥。前古閹宦誤國,漢十常侍,唐甘露之變,是其明驗(yàn)。今劉瑾等罪惡既著,若縱而不治,為患非細(xì)……”
韓文念畢,一合奏疏,笑對眾臣道:“諸公,覺得獻(xiàn)吉所書如何?”
刑部尚書閔珪撫掌贊道:“甚好,有理有據(jù),獻(xiàn)吉不愧七子才名?!?
左都御史張敷華亦道:“奏疏既成,吾等便一一署名吧。”
韓文滿意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向了一旁閉目靜坐的吏部尚書焦芳,“孟陽,你意如何?”
焦芳一直在一旁閉目養(yǎng)氣,一張老臉耷得老長,此時聽得韓文之聲,方才睜目,微笑道:“諸公皆已定計(jì),老夫豈有異議?!?
“如此甚好?!表n文將奏疏遞與焦芳,笑道:“吏部天官為九卿之首,便請率先署名吧。”
恁個鱉孫,如今曉得老夫是九卿之首了,焦芳心中咒罵,面上卻笑吟吟道:“既如此,老夫僭越了?!?
繼焦芳之后,眾人紛紛署名,待到了王鏊時,震澤先生提筆不書,掃視眾人,突然道:“且慢,此奏還少了一人?!?
王鏊之言,滿座皆驚。
楊守隨細(xì)細(xì)看了一遍奏疏,連素來名聲不顯的高鳳都列于其中,實(shí)在想不出來還少了何人,奇道:“守溪,你說少了哪個?”“錦衣衛(wèi)指揮使北鎮(zhèn)撫司掌印丁壽?!蓖貊艘蛔忠活D道。
“丁南山?”焦芳捋須的手不經(jīng)意抖了一下,“此子入仕不過兩年,守溪杞人憂天了吧。”
“南山有狐,虹霓蔽天。”王鏊憤憤道:“此子得今上信重,已不在劉瑾之下,這九人不去,亂本不除?!?
韓文認(rèn)同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既如此,便由守溪執(zhí)筆刪改?!?
王鏊也不客氣,提筆書就。
“伏睹近日朝政益非,號令失當(dāng),中外皆言太監(jiān)劉瑾、馬永成、谷大用、張永、羅祥、魏彬、丘聚、高鳳等,勢成八虎,緹帥丁壽,雄狐作奸,一干人等,造作巧偽,淫蕩上心,緣此輩細(xì)人,唯知蠱惑君上以行私,而不知皇天眷命,祖宗大業(yè),皆在陛下一身。高皇帝艱難百戰(zhàn),取有四海,列圣繼承,傳之陛下。先帝臨崩顧命之語,陛下所聞也。奈何姑息群小,置之左右,為長夜之游,恣無厭之欲,以累圣德乎!伏望陛下奮乾綱,割私愛,上告兩宮,下諭百僚,明正典刑,潛消禍亂之階,永保靈長之祚,則國家幸甚!臣民幸甚!”
************夜會已畢,眾人散去。
焦芳一上官轎,便喝令轎夫:“快快,速速回府?!?
在眾轎夫一路狂飆下,焦老大人不顧被顛得七暈八素,快步來至?xí)?,揮筆草書一封,對外嚷道:“來人,快喚黃中過來?!?
此時的焦大公子正忙得汗流浹背,赤裸的身子緊緊撞擊著身下妙人,一雙健美修長的粉腿牢牢纏在他的腰身上,秀美腳掌在他臀后交叉用力,仿佛要讓他嵌入自己一般。
焦黃中呼呼喘著粗氣,將胯下肉棒不管不顧地身下人肉縫中進(jìn)進(jìn)出出,那具嬌軀輕哼嬌吟,沒有半分不適。
“公子,公子?!蓖饷婕胰撕魡?,驚醒了床上一對鴛鴦。
“什……什么事?”焦黃中氣息不勻,勉力應(yīng)聲道。
“老爺喚你去書房。”
焦黃中驚呼一聲,坐了起來,身下嬌軀香汗淋漓纖毫畢現(xiàn),猶帶潮紅的粉面亦是驚恐不安,“老頭子回來了?!”正是焦芳侍妾阿蘭。
焦黃中躍下床,匆忙穿戴衣物,安慰床上人道:“不需憂心,父親不會知道你在這廂。”
“老爺回來定會尋我,這身記號怎么消得掉?!卑⑻m埋怨著焦黃中,白嫩香滑的酥乳上遍布牙痕掐印。
“誰教你這小淫婦這般受力,比那幫嬌滴滴的漢家女子耐得肏弄,惹得少爺發(fā)了性子……”焦黃中淫笑著掐了掐女子嫩的出水的俏臉。
“且等一會,你再出去,免得教人看見?!比酉逻@句話,焦黃中便出了院子。
赤身盤坐在榻上,阿蘭幽怨地將手掌探向下體,不住摳摸,“一對兒色鬼,銀樣镴槍頭,呸——”
************“父親,您找我有事?”焦黃中進(jìn)了書房。
“臉色這般潮紅,可是身體有恙?”焦芳見兒子臉色不對,關(guān)切問道。
焦黃中心虛地摸了摸臉,“無事,只是來得急了些。”
“無事就好?!苯狗计鹕恚瑢⑿殴{遞給焦黃中,急聲道:“你馬上趕赴丁壽府上,將此信交于丁大人,告之六部九卿群臣將要聯(lián)名彈劾,聲勢浩大,不可輕視?!?
“爹,既然丁壽已危如累卵,我們還有必要摻上一腳么,明哲保身才是上策。”
焦黃中不解問道。
“糊涂,為父這尚書是奪了誰的位置,你還不曉得么,劉瑾丁壽有圣眷在身,尚有一搏之力,若是聽?wèi){他們倒臺,下一個遭殃的便是老夫?!苯狗己掼F不成鋼地指責(zé)兒子。
“事不宜遲,你馬上就走,快快?!苯狗歼B聲催促道。
************賓客散盡,韓文徑直來到府中一間靜室。
劉健安坐品茗,見了韓文,笑道:“客人都散了?”
韓文點(diǎn)頭,欲言又止。
“貫道有話直言無妨?!眲⒔舛ㄉ耖e地說道。
“希賢,此番大張旗鼓地約人署名,似乎孟浪了些?!表n文面帶憂色。
“此話怎講?”劉健龐眉略微抖動了下。
“朝臣之中未必沒有首尾兩端者,若是將今夜之事透露出去,吾等豈不失了先機(jī)?”韓文皺著眉頭,很是不解,“西涯與木齋皆是多謀之人,怎會有此下策?”
劉健哈哈大笑,“貫道說得不錯,朝臣之中必有人通風(fēng)報(bào)信,可那又如何?”
“仗義執(zhí)言乃是臣子本分,我等有何逾規(guī)越矩之處,此乃堂堂陽謀,何懼小人手段!”劉健撫髯笑道,氣度豪邁。
“怕是打草驚蛇啊?!表n文還是猶疑不定。
“老夫便是要引蛇出洞。”劉健嗤笑,“看鼠輩閹人能作何打算。”
************東廠內(nèi)堂。
劉瑾站在堂中,抱臂聽著丁壽稟述,不發(fā)一言。
“督公,朝臣欲置我等于死地,要早做圖謀啊!”丁壽而今覺得受了天大委屈,他招誰惹誰了,無非弄點(diǎn)銀子巴結(jié)皇上,想讓自己的大明生活過得多姿多彩些,怎么就跟過街老鼠似的人人喊打喊殺,最操蛋的就是那幫孫子給自己定死罪的理由,有一項(xiàng)實(shí)事么,言之無物,通篇廢話,一點(diǎn)論據(jù)都沒有,操!?。?
“圖謀什么啊,人家按照規(guī)矩上奏,咱家又能做些什么?”劉瑾仰天打個哈哈,不以為意道。
“我們進(jìn)宮覲見,求萬歲做主……”
劉瑾搖頭打斷,“萬歲爺還不知道這事,別去添堵?!?
“那我們?nèi)绾螒?yīng)對?要不找?guī)孜还^來商量一番……”
“此事不得張揚(yáng),以不變應(yīng)萬變,等著他們出招?!眲㈣厣淼搅_漢床上坐下,輕聲囑咐道。想從老太監(jiān)這里拿主意是沒指望了,丁壽跺跺腳,向外走去。
“司禮監(jiān)攛掇皇后娘娘陪著太后到西山上香,仁壽宮你就不用去了?!眲㈣獑问滞衅鸩璞K,撥開蓋碗飲了一口涼茶。
丁壽身子頓了頓,隨即快步而出。
“無三?!眲㈣p聲道。
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廊下。
“看好這小子?!眲㈣獙⒉璞K放在炕桌上,吩咐道。
柳無三一聲不吭,躬身行禮,隨即隱身不見。
劉瑾踞坐榻上,雙手托著下巴,自言自語道:“棋下到這一步,才算有了點(diǎn)意思,劉老頭兒,千萬別讓咱家失望啊……”
************深夜,東廠的一間小院內(nèi)。
東廠中人都明白一件事,東緝事廠內(nèi)若有什么禁地,既不是劉公公的內(nèi)堂,也不是谷公公的案牘庫,更不是丘公公的刑房,而是永遠(yuǎn)云淡風(fēng)輕的三鐺頭的書房。
白少川也不與人講什么規(guī)矩禁令,當(dāng)幾個不懂事的番子和灑掃小廝碰過三鐺頭的書房后,莫名其妙死于非命,這在東廠便成了人盡皆知的事情。
書房不大,卻干凈整潔,沿墻的大柜櫥上擺著各類大小顏色不一的瓶瓶罐罐,此外便只有一桌一椅。
白少川端坐在烏木靠椅上,一手輕撫著案上的一個金絲楠木百寶嵌官皮箱,面色在燭光掩映下忽明忽暗。
“你既不仁,休怪我不義。”白少川唇角勾抹起一絲冷笑,注視身前的官皮箱,眼光又轉(zhuǎn)柔和。
貼身取下一枚鑰匙,要待打開箱上七巧鎖時,忽聽房門“吱呀”一聲開啟。
“什么人?”白少川冷眸如電,輕喝道。
“白大哥,我為你煮了夜宵?!币簧泶渚G薄煙紗的郭彩云手捧托盤盈盈而立,待要提起裙角邁步而入時,忽聽一聲怒斥。
“出去!”
郭彩云錯愕不解,“白大哥,你……”
“我讓你出去!”白少川厲聲道。
“嘩啦”一聲,托盤墜地,郭彩云掩面奔去。
對著院內(nèi)花圃,郭彩云抱膝蜷縮,滴滴珠淚不停由白皙無暇的面上滾落。
身后一聲輕嘆,郭彩云回首見是面帶歉色的白少川負(fù)手而立。
“白大哥?!惫试婆ど盹w快地將面上淚痕擦掉,起身強(qiáng)笑道:“小妹適才無狀,你不要怪罪?!?
“是白某無禮在先?!卑咨俅ㄟt疑了下,還是解釋道:“白某在調(diào)配新藥,怕傷了姑娘?!?
“白大哥不是給彩云服了辟毒丸么?”郭彩云好奇問道。
“此藥猛烈,怕是辟毒丸起不得功效?!卑咨俅ㄗ允б恍?,“非常之人須用非常之毒才能應(yīng)付?!?
郭彩云似懂非懂,輕輕“唔”了一聲。
白少川忽然不言,只是凝視著郭彩云,將破云燕看得紅暈染頰,心口如小鹿亂撞,擺弄著裙頭,低首羞道:“白大哥,你在看什么?”
“郭姑娘,回去找你的姊妹吧。”
“什么?!”郭彩云霍地抬起螓首,烏溜溜的大眼睛蒙上了一層水氣,“你要趕我走?”
“近日有大事發(fā)生,兇險(xiǎn)至極,怕會牽連于你?!?
“我不管,有什么事我和你一起擔(dān),休想攆走我?!惫试乒钠鹩職猓锨袄“咨俅ㄒ滦?,哀泣道:“白大哥,求你了?!?
看著杏眼中淚光隱隱,白少川心中一軟,點(diǎn)頭道:“好吧,莫要后悔?!?
郭彩云雀躍跳起,“不后悔,只要有你在,就變不了天?!?
白少川仰望夜空,只見黑云重重,暮靄沉沉,苦笑一聲,自語道:“這天——怕是真的要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