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衣節(jié)將至,因著黃氏新喪,家里要大祭一回,明沅跟徐蘊宜兩個主事,早早辦下了冥衣、靴鞋、席帽,只等著當天燒化。
徐蘊宜把進門前裁的那一套衣裳裙衫俱拿出來,這一份是專做給黃氏,孝敬婆母的,黃氏沒能穿上,便想著把這些燒了給她。
便是這一套衣裳又惹出事來,黃氏的喪事辦妥了,老嬤嬤自個兒去請了回鄉(xiāng),她是黃氏跟前有臉面的人,年也老邁,守著空屋也沒個意思,只求了紀舜華也給她一張黃氏的小像,叫她在家中好替黃氏上上香。
曾氏臉面還是要的,黃氏辦喪時也有娘家親戚過來,雖遠了,也還是紀舜華的舅家,黃氏的嫁妝她不好動,卻知道全由著徐蘊宜收起來了,死人的東西動不得,活人卻好調(diào)弄。
自老太太去后,一年比一年的節(jié)衣縮食,臘八舍的粥也越來越少,去歲還八樣黍米一樣一袋的舍,到得今歲,連這上頭都要削去些,再往后倒不如不舍。
既要有積善之家的名頭,卻又拿不出這份銀子來,曾氏的日子過得尚且不如紀老太太在世時候,那會兒她一天早膳還有黃氏幫著張羅出七八樣菜來,這會兒也不過是把大鍋里的粥盛到小銚子里頭,當作是細心煮的送了上來,米花兒都爆不開,算得甚個精吃。
要有臉有面,可不得銀子撐起來,原來家里重陽哪一回不是九花山子滿園子堆著,如今只能在堂前園里堆上些,說是花架子也還湊合。
眼看著顏家這個就是個只吃不吐的主,曾氏也不敢敲打了她,讓她摸出銀子來貼補家用,自然把主意打到了徐蘊宜的身上,她進門出得這樣大事,天然矮了三分,新媳婦哪個不想著討婆母的喜歡,她倒生生把婆母給氣死了,送葬了黃氏,曾氏便把她叫了來。
“你心里也別過意不去,老大媳婦病了這許多年,也非為著生你的氣。”曾氏靠在榻上,丫頭跪了替她捶腿,托得茶盅兒啜飲一口,一手撐了頭,懶洋洋抬眼兒掃過徐蘊宜。
死了婆母是一樁,夜里小夫妻分床而睡,紀舜華能起來守靈的時候守著夜夜不離,等發(fā)送出去,他又替黃氏抄起經(jīng)來。
在外頭深情厚意算得甚,黃氏才進門的時候,不也妝乖騙住了老大,揭下面具都是一個樣兒,她比黃氏還更差些,連個能撐腰的丈夫都沒有。
徐蘊宜吸一口氣,她自家也知道名頭再不好聽,可曾氏打的主意,她心里也明白,嬤嬤走的時候千叮萬囑,涕淚橫流,哭著黃氏這輩子命有多苦,又說起曾氏怎么磨搓她的。
這些話紀舜華不止聽了一次,頭回聽著憐惜母親,聽的多了便也覺得厭煩,到黃氏死了再聽,心底怎么不酸。
曾氏就覷著這個空,先哄住她,顯著看重她,把管家的事拋給她去,哪知道徐蘊宜竟不接口,垂了臉兒陪坐了,半晌才答一句:“祖母言重了,太太身上不好,我早就知道,只恨沒能早些盡孝?!?
輕飄飄揭了過去,這個名頭一旦認下,就再甩不脫了,要說厲害,徐家沒遭難的時候,徐夫人可不比誰都厲害,可再厲害有甚用,一朝大廈傾,往日那點手段再沒用處。
徐蘊宜心里明白只不接口,只你八風不動了,她才無機可乘,聽著曾氏話里繞來繞去,明著褒來暗著貶,她只不接口。
曾氏說得幾句,就覺著這個新媳婦滑不溜手,拿捏不住,干脆把香餌拋出來:“我原還怕你面嫩,諸多事情管不得,這喪事一辦,你倒是個能干的,這家原是你婆婆當著,她這春秋正好偏撒了手,這擔子,且得落到你身上?!?
徐蘊宜嘴唇一抿,作惶恐的模樣來:“這怎么敢,前頭還有嫂嫂呢,嫂嫂聰明才智多勝于我,有她在前頭,祖母提這話臊也臊死我了?!?
要曾氏挑明沅的毛病,還真是挑不出來,說她沒見過世面那可不是打了顏家的臉。說她理不得家那便是把紀氏也給罵了進去,伸手打了自家的臉。甚都不能挑剔,曾氏便咳嗽一聲:“你看看,你大哥雖說是守孝,俸祿停了,差事卻沒停,他身邊哪兒離得了人,總要去江寧的,我豈是那等為著自家舒心快活,就不顧小輩的人,舜英身邊不能離了人,這家也只有你來當了?!?
徐蘊宜垂頭弄了弄衣帶子:“我也知道祖母辛苦,可這么一大家子,我怎么能當?shù)?,再不然,還有嬸娘呢?!?
不論曾氏怎么引她,只不肯松口,油鹽不進,倒把曾氏說煩了,干脆一揮手叫她回屋去,徐蘊宜卻沒回屋,反去了明沅屋里頭,把這事兒當作奇聞告訴她:“家里如何,我一字不知,怎么敢接這個活計。”
徐蘊宜既沒接下管家事,又轉(zhuǎn)身去了明沅處,曾氏便知道這個孫媳婦拿捏不得,氣得咬牙,在寒衣節(jié)上頭發(fā)作出來:“這衣裳怎么用彩的,你婆母新喪,穿不得這個,便要載也得載一件白衣來?!?
分明知道紀舜華為著送寒衣這一日辦了許多差事,路口的引魂不說,一大早就去拜墳頭,廚房里炸得許多小肉丸子,裹了魚肉餡兒小餃子,還去南紙店采買了許多彩色蠟花紙,牡丹青蓮菊花蝴蝶,還花銀子扎了個院子來,瓦窗屋床樣樣俱全,堆得滿滿的,只等著傍晚在門邊燒給黃氏。
她此時挑了理,紀舜華又正在傷痛中,打的就是叫他遠了徐蘊宜的心思,這送寒衣新鬼穿白,舊鬼穿彩,俱是風俗,她要挑錯也實是挑著了的。
徐蘊宜確是沒預備下白的,也趕不及再裁一套白的出來,給婆婆的衣裳精工細繡,料子不說繡活也是數(shù)得出一二來的,她才要說話,明沅笑了一聲:“白的是由著我來預備的,難道太太只是弟妹的太太,便不是我的了”
一句話堵了曾氏,兩個兒媳婦,一個預備一件,她扯扯臉皮不說話,祭了先祖,便回了屋去,紀懷信也沒心性要給妻子送寒衣,紀舜英跟明沅略站了站,紀舜華卻守得門,自日初落到星漸升,外頭該哭的該燒的都散了,他才折反回來。
看見徐蘊宜立在門邊等他,他伸手握了徐蘊宜的手:“是我委屈了你。”三年之后又得再守一年,徐蘊宜搖一搖頭:“不必同我說這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