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五分錢可以買一個小籠包,一毛錢可以蹲在小人書攤上看一整天,兩毛錢買一包香煙,如果花五毛錢就可以看一場馬戲。在那個年代,人們的娛樂方式并不多,所以這個馬戲團表演的時候幾乎場場爆滿。
孟妮賣票,三文錢敲鼓,大拇哥舞起獅子,馬戲團的帳篷上畫著一些珍禽異獸,買票的大多是城鎮(zhèn)上的二流子,小孩從帆布下面偷偷鉆進去,待到觀眾云集,演出正式開始。
第一個節(jié)目是舞獅表演,大拇哥扮演成一只獅子,在亂糟糟的觀眾圍成的圈子里扭動身體,張牙舞爪,隨著歡樂的節(jié)拍跳上長凳。那時他是多么喜愛舞獅啊,閑暇時間,他就操練,馬戲團宿營的時候,他就在旁邊的麥田里舞獅,在冰封的湖面上舞獅,他從春天舞到了秋天。作為這個草臺班子的首領(lǐng),他扮演的就是自己——一只獅子,他賦予它生命。
舞獅結(jié)束,孟妮出場,這個又高又胖的女人緩緩走到場地中央,叉手而立。她嘴唇閉著,觀眾卻聽到一個男人的嗓音說:“哎喲媽呀,人還挺多?!闭?dāng)觀眾納悶聲音從何處傳來的時候,一個侏儒從孟妮裙子下面滾出來。
他捏著鼻子說:“真騷?!?
觀眾哈哈大笑,侏儒先是自我介紹,來了一段東北二人傳風(fēng)格的開場白,插科打諢,風(fēng)趣幽默,然后他為大家表演的是口技。
“你,把大腚幫子撅起來?!辟鍖γ夏菡f。
孟妮臉上的橫肉動了動,擠出一個笑容,撅起屁股。
侏儒鉆進裙子,“噗”,他模仿放屁的聲音,逗得觀眾哄堂大笑。
他在裙子下面拉響了防空警報,全場安靜下來,沒人大聲說話。炸彈轟然落下,羊咩咩叫著到處跑,雞飛狗跳,小孩在哭,房屋燒得噼啪響,觀眾側(cè)耳傾聽,一支隊伍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而后,當(dāng)當(dāng)當(dāng),臉盆敲響,一個蒼老的聲音喊道,鄉(xiāng)親們沖啊,打鬼子。機關(guān)槍響成一片,夾雜著手榴彈爆炸的聲音,鬼子嗚哩哇啦,慘叫聲聲……各種聲音被這侏儒模仿得惟妙惟肖,觀眾無不鼓掌喝彩。
接下來上場的是一個肥頭大耳的和尚。
和尚自稱來自五臺山,法號有齋。他拿出一盞油燈,找個觀眾點燃,他將燈吹滅,然后用手指一碰燈芯立刻就亮起來了,他吹滅,再用手指點亮油燈,如此重復(fù)幾次,觀眾嘖嘖稱贊。更為驚奇的是他拿出一個雞蛋,置于陽光之下,過了一會兒,那雞蛋竟然緩緩地凌空升起,懸浮在空中。觀眾全都站起來,伸長脖子,張著嘴巴,大和尚一把將雞蛋抓住,在地上磕開,雞蛋里空空如也,沒有蛋清和蛋黃。他的壓軸節(jié)目是一個魔術(shù),助手滾出一個大缸,他讓剛才表演口技的那個侏儒鉆進去,然后一桶一桶地往缸中倒水,直到注滿。他圍著缸轉(zhuǎn)圈,口中念念有詞,突然他用手一指水缸,缸中的水竟然爆炸了,冒出一股濃煙,水中間翻滾起來,逐漸沸騰,又慢慢恢復(fù)平靜。正當(dāng)觀眾猜測缸里的侏儒會不會淹死的時候,那個侏儒從帳篷外掀開門簾走了進來,觀眾掌聲如潮,大聲叫好。
手指點燈,雞蛋懸浮,清水爆炸,這些民間巫術(shù)并不神秘,我們會在以后詳細揭開秘密。大變活人的魔術(shù)其實很簡單,缸是特制的,底部有暗格,侏儒藏在下面,另一個從外面進來的侏儒是他的孿生兄弟。
這對孿生兄弟為觀眾表演的是一出啞劇,兩個侏儒搶一把三條腿的椅子,通過摔倒、夸張的毆打、滑稽的肢體動作來引發(fā)觀眾的陣陣笑聲。最后,背景音樂響起,一只羊上場,屬于這兩個小丑的時間結(jié)束。
一只黑山羊拉著小車緩緩出場,車上載著兩只小猴,山牙吹著笛子跟在后面。小猴向觀眾敬禮,巡場一周,觀眾被逗笑了,孩子們更是歡呼雀躍。接著,小猴又表演了齊步走、倒立、頂磚頭,山羊用蹄子敲擊一面小鼓伴奏,最后,使觀眾嘆為觀止的是山牙從衣兜里掏出一只老鼠,解開它脖子上拴著的細鐵鏈,放到地上,老鼠嗖的一下躥沒了。然后,山牙打了個呼哨,那老鼠竟然后臺躥出,沿著他的褲腿攀爬而上,立于肩膀一動不動!觀眾的眼睛都看直了,山牙從肩上拿下老鼠,在它脖子上拴好鏈子,像撫摸小貓小狗一樣把玩了一番,又放進衣兜。這只是一只普通的灰黑色的老鼠,如此訓(xùn)練有素,讓觀者大開眼界!
下一個節(jié)目是雜耍,三文錢將幾把刀子扔向空中,再接住,手法嫻熟。使觀眾喝彩的是三文錢的飛刀表演,他搬出一個木板,蒙上眼睛,站在遠處扔出飛刀,飛刀穩(wěn)穩(wěn)地插在木板上顫動著。
最后一個節(jié)目是兩個侏儒推出一架板車,車上放著一個大玻璃槽子,槽子中有很多蛇,一個女人端坐其中。
觀眾散場,所有的悲喜劇落下帷幕。
馬戲團拔營而去,只留下很小的一堆灰被風(fēng)吹著。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四海漂泊,江湖流浪。
最初,馬戲團剛成立的時候有過一頭大象,是大拇哥從云南買來的,后來病死了。在那幾年里,他們向陌生的城鎮(zhèn)出發(fā),那個侏儒騎著大象,仿佛是個驕傲的王子,在一百米的高空,放牧白頭的蒼鷹。
1980年,他們在一個山腳下扎營,星星很大,低垂在曠野上空,風(fēng)中有谷子碎裂的聲音,還有花的香氣。侏儒采摘大朵的野菊花,右手提著一串紫葡萄走進帳篷。另一個侏儒——他的孿生兄弟——穿著一雙黃膠鞋,捉了很多螢火蟲準備放在蚊帳里,回來時,在帳篷外面聽到崩落的扣子的聲音。兩個侏儒開始打架,為了一個女人,那個胖女人拍著屁股大哭。
1981年,他們在一片果園里扎營,河水清澈,梨花大雪般覆蓋了整張席子,席子上坐著一個侏儒。如果有一只麻雀俯視這片果園,如果麻雀飛走落在縣城里的電線上,陽光暖暖地照著,麻雀會看到一個胖女人牽著一個侏儒的手在逛街。果園里的那個侏儒在發(fā)呆,在觀察梨花怎樣把枝頭壓成美麗的弧線。
丁不三和丁不四都愛著孟妮!
山牙始終都沒有馴服那只白頭的老鷹,終于有一天,老鷹飛走了,再也沒有落在他的肩頭。
大象還沒有死的時候就拴在地上。在地上插一根小木棍,系上繩子,繩子的另一端綁住大象的右后腳,防止大象逃跑。我們都知道大象的力量,它可用長鼻卷起大樹,甚至可以一腳踏死一只豬。為什么它會乖乖地站在那里呢?曾經(jīng)有個孩子對此產(chǎn)生疑問,他問山牙,大象為啥不跑?
山牙回答,它覺得自己跑不了。
原來,這頭象剛被捉來時,馬戲團害怕它會逃跑,便以鐵鏈鎖住它的腳,然后綁在一棵大樹上,每當(dāng)小象企圖逃跑時,它的腳會被鐵鏈磨得疼痛、流血。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嘗試后,小象并沒有成功逃脫,于是它的腦海中形成了一種一旦有條繩子綁在腳上,它就永遠無法逃脫的印象。長大后,雖然綁在它腳上的只是一條小繩子,繩子的另一端系著小木棍,但它的潛意識則告訴自己:無法逃跑。
三文錢,籍貫廣東,大拇哥,云南巍山人。
馬有齋家在遼寧,父母雙亡,只有燕子,年年飛回空無一人的庭院。
馬有齋愛吃肉,愛喝酒,愛抽煙,愛賭博,他是個假和尚。他喜歡寂靜,他所理解的寂靜是一條臭水溝悄無聲息地流,青草長在溝邊,他坐在溝邊抽煙。背后的房屋并不是孤零零的,周圍有幾百所一模一樣的房屋建在一起,每棟房里都有人在睡覺,他能感覺到一家人在睡夢中呼出的熱氣,其實他很想有一個家。
在華城的時候,三文錢從垃圾箱里撿到了一個怪胎,馬有齋也撿到了一個女人,女人為他生了三個孩子就死了。1990年,馬戲團解散。
我們在回憶往事的時候會記起多年前的某一個下午,場地上濺起灰塵,人們在歡呼,鑼鼓和笛子發(fā)出美妙的音樂,或者是槐花的香氣,或者是彌漫的桂花香氣,或者破舊的房子,向北的窗戶,是這些東西讓我們記住了一個馬戲團,我們記得的僅僅是馬戲團這三個字,以及當(dāng)時我們所感受到的其他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