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相思情深
長白山腳下有一個賣狗肉的小店,店主人是個老太婆,村里的年輕人都喊她孟婆婆,一些上了歲數(shù)的人則喊她孟妮。
孟婆婆無兒無女,她這一生中,有過兩個男人,還有三只狗先后統(tǒng)治過她的靈魂。
她上半輩子和蛇一起度過,下半輩子和狗一起度過。在她還是個少女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很丑了,只是沒有現(xiàn)在這樣胖。那時她在一個大玻璃池子里,池子里還有一百多條五顏六色的小蛇,她和蛇一起被人參觀。這個馬戲團(tuán)壓軸的節(jié)目就是推出來一個小車,車上有個大玻璃槽子,或者說,一個玻璃做的棺材,一個丑陋的女人坐在里面,她的身上,爬滿了蛇。確實,這個玻璃盒子比小丑耍的把戲要好看。每當(dāng)一個侏儒把玻璃棺材用小車推出來的時候,觀眾都會嘖嘖稱贊,認(rèn)為沒有白花錢看馬戲表演。圍觀者在鼓掌,可她聽不見,她有點(diǎn)聾,她的戲是在玻璃里面演的,那個玻璃棺材便是她的整個世界。
雖然她坐著不動,但這種表演很累,有時——例如1982年一個炎熱的夏季下午,她就在玻璃棺材里睡著了,那些蛇在她身上蜷縮著,爬著。直到1983年的夏天她才開始習(xí)慣,才消除疲憊,感到一陣清涼,那是蛇這種冷血動物帶來的清涼。從此,她變得越來越懶,甚至懶得走出玻璃棺材,只有撒尿拉屎的時候才出來,她打著哈欠,問問在帳篷外抽煙的山牙:“這是哪兒?”山牙大聲回答:“貴州?!庇袝r回答:“四川?!彼汀芭丁币宦?,撒尿完,繼續(xù)回到她的棺材里,用腳把蛇踢到角落里,躺下就睡。
有一次,她在睡夢中感到肚子疼,醒了,去廁所,她拉出來一條蛇。
孟妮坐在玻璃池子里,日子久了,她的**就下垂了,身體也變胖了。有一次,她的屁股下流出了鮮血,浸濕了褲子,她沒有感到一絲慌亂,也不能去墊上衛(wèi)生紙,因為表演還沒結(jié)束。那些蛇聞到了血腥味,開始咬她,觀眾發(fā)出了驚呼聲,她依然坐在那里,面無表情,因為表演還沒結(jié)束。這時,從幕后跑出來一個憤怒的侏儒,他用腳使勁地踩那些攻擊她的蛇,然后把她扶了起來,她的屁股上還掛著一條蛇,侏儒把那條蛇拽下來,扔向了觀眾。從此,她開始感激他,并且以身相許。在一個胡同里,她和他遇到了幾個醉漢,他們是去散步的,他躲避在她的裙子里,她舉起路邊的一輛自行車進(jìn)行自衛(wèi)。從那以后,他們就成了夫妻。再小的男人也是大男人,再大的女人也是小女人。有時,她搞不清楚來睡覺的是哥哥還是弟弟,因為這對孿生侏儒長得一模一樣。這兩個侏儒都沒有生育能力。她有了兩個丈夫。
后來,馬戲團(tuán)解散,孟妮帶著其中的一個侏儒,回到家鄉(xiāng),開始過寂寞的鄉(xiāng)村生活。她已經(jīng)不確定手里牽著的這個小人是不是那個把她從蛇窯里拯救出來的人。這個小人脾氣很壞,喜歡罵人,有時還打人,全村的人都討厭他。他喜歡皺著鼻子,在空氣里嗅來嗅去。在一次酒后,他失蹤了,人們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臭得厲害了,全村的人都跑到一個水塘里看打撈上來的尸體。
喝醉了之后,他為他的父親哭,為母親笑,他40歲時醉死在一個池塘里。
他什么都不會,他不會躲在裙子里表演口技,他不會藏在水缸里表演魔術(shù),他是個廢物。
另一個侏儒跟隨大拇哥去了云南,他倆從境外販來毒品,賣給山牙,山牙再轉(zhuǎn)手賣給三文錢和馬有齋,解散后的馬戲團(tuán)組成了中國最大的販毒集團(tuán)。
小店門前有一棵高大的槐樹,那一年,槐花落得晚了,枝葉深處,喜鵲叫著。
在槐樹下,孟婆婆踩著老式縫紉機(jī)。另一個侏儒回來了,他站在路口,風(fēng)從背后吹來,這使他有種君臨天下的氣概。
“妮,你過得,還行嗎?”
她不回答,眼淚流了下來。
孟婆婆殺了一只狗招待他。這只狗她養(yǎng)了六年。狗依偎在她的腳邊,抬著頭,舔一下主人的褲管,她也用手撫摸著它的頭。過了一會兒,她拿出一把刀,將它的頭攬進(jìn)懷里,把刀葉就送進(jìn)了它的脖子。狗嚎叫一聲迅速地躥到了店旁的柴堆里,她向它招了招手,它就跑回來,繼續(xù)依偎在主人的腳邊,身體有些抖。她又摸了摸它的頭,仿佛在安慰一個受傷的孩子,但是,這溫情轉(zhuǎn)瞬即逝了。她的刀,再一次戳進(jìn)了它的脖子,與前次毫無區(qū)別,同一個傷口。狗叫著,脖子上插著刀,又躥到了店鋪旁的柴堆里。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齜牙咧嘴,這一次是爬了回來——如此又重復(fù)了兩次,它才死在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跡也在那條路上。
侏儒帶來了很多禮物,金首飾、香水、一捆錢,還有幾個罌粟殼。孟婆婆把所有東西都扔到窗外,她說,我不要。
“那你要啥?”
“不要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