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債是最難還的—
巍峨的宮門緩慢地打開,一人一騎迫不及待地沖了進來,馬蹄聲如雨點一般,那個身影轉眼就飛馳過去,驚得內監(jiān)和侍衛(wèi)們紛紛張望。
“捷報——”
“捷報——”
“東海大捷——”
榮坤抬著老腿小跑進上書房。蕭暄聽到聲音,早就迎出來,差點把榮坤撞翻在地。
“皇上,是東海捷報!”
“讓朕看看!”蕭暄幾乎是一把奪過他手里的捷報,展開來。
年輕帝王的眼里迸射出興奮的光芒,仿佛猛獸見到獵物終于進入狩獵范圍之內一樣,又仿佛是經過漫漫長夜等待的狼,終于等到了全力一撲的時刻。
“恭喜皇上?!睒s坤帶著宮人跪在蕭暄的腳下。
郁正勛也得到了通知,帶著副將急忙趕過來道喜。
蕭暄站在殿前高高的臺階上,迎著夏日清晨溫和的陽光,爽朗暢快地笑著,腳下是他臣服的子民,是他逐漸穩(wěn)定的江山。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轉過身去往后看。
可是身后空蕩蕩的。
幽暗的書房大門洞開著,穿堂風輕輕吹過,平靜中帶著不會錯過的寂落。
他獨自站在階上,身邊少了那個人。
那個他承諾過要同她分享勝利和榮耀的女人,那個他發(fā)過誓要給她一切的女人。
蕭暄嘴角原本得意的笑變得苦澀。
她平時愛念叨,道理總是很多。她說過一句話,“人常說,我們總是拿我們所有的,來換我們所沒有的。所以得到的時候,喜悅的同時,也會失去和難過。”
他用和她的分離換來了天下肅清。值得不值得,他自己都說不清。只是三年時光,孤寂如影隨形,這從來沒有改變過。
宋子敬這時同謝陌陽等在外庭辦公的幾個大臣趕到。
蕭暄已經收斂了臉上的落寞,笑著對他們說:“大伙兒都可以睡一個安穩(wěn)覺了?!?
謝陌陽上前奉承道:“東海告捷,全賴皇上英明決策,用人得當。這可真是我們?yōu)槌颊咧?,更是大齊子民蒼生之福??!”
蕭暄嗤地一聲笑出來,一時忘了憂愁。
這謝家小子驚才絕艷,和宋子敬有得一拼,做事也穩(wěn)重妥當,是值得信賴托付之人,唯一不好就是太爭強好勝兼愛拍馬屁,這樣就失之穩(wěn)重,有點輕浮了。謝家到底是后族,總得有點勢力和威信。謝昭瑜就是一個書呆子,將來謝家主事,恐怕還是要落在這謝陌陽頭上。就希望他吃點虧,磨一磨棱角,將來也能堪當大任了。
不過他這冒失的性格,倒和他的皇后堂妹、自己的老婆,像得很呢。
想到這里,蕭暄心里倒有了主意。他遣散了宮人,叫了親信大臣進了書房。
“東海那邊,現(xiàn)在陸家怎么樣了?”
宋子敬執(zhí)掌刑部后,執(zhí)掌東齊情報機構,事無巨細都在腦中。
他立刻答道:“陸家尚未從糧種一案中回過神來,東海告捷,他們的回響不大。倒是沿海百姓皆出街歡呼祝賀,口口聲聲稱贊魯仲元二位將軍英武勝戰(zhàn)。這次海戰(zhàn)連連告捷,兼使用了新型戰(zhàn)船以及皇后改進過的火藥,我方損失甚小,這是前所未有的。所以仲元、恕之二人在東軍里威信大增,連帶著皇上和娘娘也在軍里備受贊譽?!?
蕭暄一邊招呼他們用茶點,一邊說:“朕是個念舊情的人。陸家畢竟幫助過朕,朕不想來兔死狗烹這一招將他們趕盡殺絕。他們自己不爭氣,敗壞朝綱不可原諒,但是也罪不至死。”
謝陌陽到底年輕氣盛,又兼家族利益沖突,忍不住道:“皇上說得好。一畝三分地也可活人呢。”
“你呀,”蕭暄私下很隨和,也不生氣,只拿著書卷敲他的腦袋,“你這樣遲早要壞事!皇后不在宮中,約束不了謝家,你也不替她省省心!”
“臣惶恐?!?
謝陌陽雖然沒見過這位皇后堂妹,可也知道謝家今天的飛黃騰達都離不開她,心里倒是十分敬重的。
蕭暄說:“陸家的事也不可逼得太緊。倒是陸家現(xiàn)在這一倒,之前被約束住的張家現(xiàn)在無人看管了。東府的許太守一年前就向朕遞了折子請辭,欲告老歸鄉(xiāng)。朕起了私心,東府也需要他這名長老坐鎮(zhèn)調劑,才將他強留了一年。如今海戰(zhàn)告捷,許老身體也不好,這東府太守的位子就空了出來……”
謝陌陽機靈,立刻出席跪在皇帝跟前,“臣自請調東府為皇上分憂!”
蕭暄笑,“你倒機靈?!?
“謝皇上夸獎!”謝陌陽也不客氣。
蕭暄倒語重心長地說:“坐鎮(zhèn)東府不容易。那里張、陸和朝廷三股勢力糾結,外有倭寇侵犯,內有百姓等待安撫,江湖上還有鹽州幫。陌陽,你可想好了?”
“臣想好了!”謝陌陽語氣堅定,“臣若有心有力,在哪里都能為皇上分憂,能為皇后娘娘做后盾?!倍宜栈屎蠡爻?,謝家不再孱弱,才能為其后盾。
蕭暄點了點頭,“好好干!”
那天傍晚,彩霞滿天,映照著皇城的琉璃瓦宛如一汪汪流金,朱紅色的宮墻上映著變幻莫測的色彩。
謝陌陽滿懷壯志地走出皇宮,登上車前,回首眺望西天,一派意氣風發(fā)少年得志樣。
也許他還不知道,深宮里的陸貴妃,這下又要有一夜不能眠了。
也許他也不知道,他家的謝皇后,正布衣荊釵,疲憊卻欣喜地隨著人流走出了苑城。同一片天空的夕陽也照亮了她甜美的笑臉。
苑城的百姓們全都沉浸在脫離死亡陰影的狂喜之中,親人們擁抱啼哭在一起,沒人注意到一個年輕女子面色蒼白,在初夏的暖風中打了一個寒顫。
謝懷珉摸著自己的脈,臉色漸漸凝重。
“小謝!”
“十三?”謝懷珉詫異地看著那個策馬奔到自己跟前的男子。熟悉的聲音,卻是陌生的容顏。男子眉目清朗,十分英俊,更給人一種熟悉的親切感。
“你……你的臉……”
吳十三笑著摸了摸下巴,“怎么樣?好看吧?行走江湖,怎么能不易容?”
謝懷珉噗哧笑出聲,“往臉上糊那么多東西,就不擔心長痘痘?!?
“你說什么?”吳十三跳下馬,“你臉色好難看,累著了?”
“沒什么?!敝x懷珉聲音越發(fā)虛弱,“大概,真的有點……”
話音未落,人已軟軟倒下。
“謝懷珉!”吳十三大吼一聲,沖過去,將她接在了臂彎之中。
蕭暄的手一抖,一團墨滴到了練了一半的字帖上。
“皇上?”榮坤問了一聲。
“沒事?!笔掙寻鸭埲喑闪艘粓F,隨手丟到一邊,“皇后的信還沒來嗎?”
“皇上,今天才是初六。照往常的速度,娘娘的信還得過三、四天才能到。”
蕭暄抽了抽鼻子,咳一兩聲。榮坤忙端上涼茶。
這傷風也來得怪,好好地睡下,早晨起來喉嚨就沙啞了。太醫(yī)開的藥也服用了有好些天了,好得卻很慢。皇帝勤政過了頭,怎么勸都不肯休息。這個月皇后的信又晚來了,皇帝這幾天動不動就大發(fā)雷霆,連帶著發(fā)起了熱,反反復復都不退。
門外內監(jiān)稟報道:“平遙侯世子到?!?
“文浩到了?”蕭暄兩眼一亮,臉上冰霜融化,“快宣!快宣!”說著跳下榻來。
儼然已成長為成熟青年的鄭文浩昂首闊步走了進來,剛要跪下身子行禮,被蕭暄一把托住,拉去坐下。
“一家人就別客氣了?!笔掙雅d致勃勃地拉著他仔細端詳,“變化可真大,不愧是成了家的人。你爹的病好點了嗎?”
鄭文浩被夸得挺不好意思的,“謝皇上關心,家父用了皇上送去的藥,整個春天宿疾都沒再發(fā)?!?
蕭暄點頭,“藥好我就叫人多送些去。那都是皇后配的?!?
“臣謝皇后隆恩?!编嵨暮屏⒖陶f。
“文浩成家了就是不同了?!笔掙焉跏亲院赖乜粗【俗樱澳憬憬闳羰窃谑?,見你現(xiàn)在這樣子,也該十分欣慰了?!?
鄭文浩有點傷感,“臣也十分想念姐姐?!?
蕭暄拍拍他的肩,笑道:“聽說你夫人出身書法世家,能書會畫,尤擅畫彩蝶。怎么,有沒有往你這只知道刀槍馬匹的腦袋里灌進幾滴墨水去?”
鄭文浩有點尷尬,“臣是粗枝大葉的人,臣有幸娶得如此佳人為妻,真是有點牛嚼牡丹之意?!闭f著,臉上卻笑得十分溫柔。
蕭暄看著他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不由十分羨慕。
朝夕相處,恩愛陪伴,說著簡單,做到卻難。
喉嚨又是一陣癢,蕭暄低下頭狠狠地咳了幾聲。
鄭文浩關切地道:“皇上還是要保重身體,舉國上下還全賴皇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