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毛一皺,我有些訝異,她哭什么?正常人當(dāng)此時,不是應(yīng)該憤怒于被欺騙么?她卻好像在傷心?
給沐昕遞了個眼色,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拉我轉(zhuǎn)過回廊,拍了拍掌。
一名易容了的暗衛(wèi)應(yīng)聲而出,是沐昕安排追綴蘭舟行蹤的人,默不作聲遞上紙卷,隨即消失。
匆匆看完,我出了口長氣,道:“原來如此?!?
暗衛(wèi)回報,蘭舟此舉,是世子的意思,蘭舟在府中有個相好,在世子手下當(dāng)差,前幾日她那相好來尋她,說是只要她辦成一件事,便將蘭舟配給那人,放兩人出府,并賜金銀,使兩人脫卻奴籍,雙宿雙飛過自由的日子。
那事便是要她在我這里服毒,鬧出懷素郡主跋扈狠毒逼死奴婢的流言來,蘭舟本有些猶豫,她那相好再三相勸,許以男耕女織兩情繾綣的美麗遠(yuǎn)景,又溫存安撫,不由一懷癡心愛戀的蘭舟不動心,她也曾問過毒藥可會真置人于死,那人信誓旦旦,稱怎舍得她受一絲傷害,蘭舟便滿懷一腔憧憬希望,鬧至我處,服了她以為是假死藥的“鉤吻?!?
沐昕微怒道:“如此心地!”
又嘆息,“高熾何必如此……”
我漠然一笑,是啊,何必如此,想要我走,想要我盛名染污,何必生生拉上無辜女子性命,令她蒙蔽著,在對愛情和未來的最美的夢想的最高處跌落,剎那破滅間無可挽回的去死,想她如果不是遇上我,真的中計,那么死前一刻,她會怎樣的悲悔絕望,怎樣的怨恨不甘?
何其殘忍狠毒的用心。
沉吟一刻,我問沐昕,“北平可是有什么流言,以至于高熾再容不得我,用這種陰毒手段壞我名聲?”
沐昕沉聲道:“早在你失蹤后,我離開北平前,便有些當(dāng)日參加北平守衛(wèi)戰(zhàn)的百姓,街頭巷尾傳說世子無用,一遇戰(zhàn)事只會束手無策,全仗你運(yùn)籌帷幄,訓(xùn)不死營,陷瞿能軍,北平才能在李景隆數(shù)十萬大軍前得保無虞,又有茶館酒肆的說書人,將當(dāng)日順義門一戰(zhàn)編出回傳,什么一計定北平,三箭震千軍,總之,你光彩萬丈,世子暗淡無光?!?
“就因為這個?”我冷笑,“他以為我有爭權(quán)之心?他忘記我是女子?”
沐昕眼神深切,“懷素,唐有太平安樂之禍。”
我皺眉道:“那是女帝朝。”
他接口飛快:“曾有女帝!”
我一震,竟無言可答,半晌道:“他想得也太早太遠(yuǎn),就是父親,離皇位還遠(yuǎn)著呢……”
“與其坐等敵人勢力長成,不如未雨綢繆先滅生機(jī),”沐昕字字清晰,“在他看來,高煦已是勁敵,他不能容忍再冒出個你,你已有如許勢力,若再得民心所向,誰知道將來會有什么變數(shù)?即使燕王大業(yè)未成,少一個強(qiáng)敵,總是好的,何況你的存在,已經(jīng)損及他名望地位?!?
我默然,仰首看天邊,一行秋雁翻驚搖落,墨染的身姿穿云而過,寫成大大“人”字,不過一撇一捺,多么簡單的字,然而又多么復(fù)雜!
看著天空,我一字字道:“我會走,但我永遠(yuǎn)不會給誰逼走!”
——
秋夜有雨。
雨無聲卻綿密,沉靜在微帶蕭瑟的秋風(fēng)中,一方方的濕了青石地面,石板路仿如上了層釉彩,滑膩的泛著灰黑的暗影,倒映著思鶯居檐下氣死風(fēng)燈微微飄搖的紅光。
吱呀一聲,描金漆紅的大門開了一線,女子妖媚的言笑之聲隱隱傳來,夾雜著一陣相送挽留的纏綿之聲,滿面沉醉之色的醉醺醺男子,歪歪倒倒走出來。
走出老遠(yuǎn),兀自不住回首,大聲笑答:“玉仙姑娘……呃……莫送莫送……明日我還來找你……莫送……”
人家其實早已將門關(guān)上。
那男子一轉(zhuǎn)頭,燈光打在他臉上,一張年輕普通的臉,眉目間頗為精干,只是鼻勾如鷹,看來有幾分突兀。
我漠然立于暗處,淡淡問身側(cè)蘭舟:“是他?”
蒼白著臉,眼眶卻瞬間紅了,蘭舟幾乎是嗚咽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皺眉,低叱:“不許哭!為這樣的男人哭,你羞也不羞!”
她咬了咬牙,反手一抹眼淚,道:“是,我不哭,是他對不起我,我為什么要哭?”
我點(diǎn)點(diǎn)頭,道:“好,接下來的事就是你自己了,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的手下會在暗中幫助你的?!?
她癡癡的想了想,不確定的問我:“郡主……我該怎么做?”
我回身,看著她的眼睛。
“你可以扮鬼,嚇這個心中有鬼的家伙半死,可以帶著我給你的人,蒙面將這家伙揍一頓,也可以閹了他,讓這個負(fù)心人再也無法在出賣情人后用出賣情人的銀子浪蕩青樓楚館……你還可以,什么都不做?!?
“看你對他恨到什么程度,看你的心,對他的留戀和痛恨,哪樣在最后抉擇時占了上風(fēng),”我慢慢的指了指心口:“即使你不忍一指加于他身,我也不奇怪?!?
轉(zhuǎn)首,凝視檐下零落的雨滴,我沒有笑意的笑了一聲。
“因為女人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她們的恨,永遠(yuǎn)比愛更矛盾?!?
——
秋夜冷雨。
雨珠涂抹得天色涼意森森,青石小巷微光如波影,行走其上,宛如橫涉長河,看得見身側(cè)景致流轉(zhuǎn)如夢境,看不見前方幽深的盡頭,會是怎樣的天地。
我步伐緩慢,于雨中漫步,一任雨如落花,點(diǎn)墜衣襟,衣角微濕。
撫了撫衣,我目光冷而軟的落在袖口,雪色絲綃毫無濕意。
思緒如雨牽扯連綿,絲絲回溯,我不能忘記,這是賀蘭悠留下的我的焰雪綃。
自然更清楚的記得,那個包袱里,那件最重要的東西。
他終究是……沒有拿走拈花指訣。
在一起的九個月,他有無數(shù)的機(jī)會去拿走或打開那關(guān)系著他身世生死,甚至關(guān)系著紫冥教百年基業(yè)的絕世奇寶,然而他沒有。
是過于驕傲而不屑乘人之危,還是近邪改造機(jī)關(guān)技巧過于高絕,以至于賀蘭悠徒勞數(shù)月而無功?
妙峰山山洞里,火光中高懸的指訣,曾經(jīng)將一心要留住我的他逼出洞外。
我記得他那時的目光,并沒有落在指訣之上,而是一瞬不瞬的凝注在我臉上,我無法讀懂那明滅的思緒,或者說,我不想懂。
那一刻,我只知道,艾綠姑姑的頭顱,冰冷的躺在我身側(cè),我永遠(yuǎn)記得她蒼白的容顏,如同巨大而沉重的暗影,橫在我們之間。
滔滔逝水,彼岸難渡。
我的步子,緩慢的敲擊在凄清的小巷。一步,一步。
心底有模糊的思緒涌動,這暗夜小巷,這雨中的青石路,這朦朧至不可辨識容顏的黑暗里,我聽見自己的呼吸,一起一伏寂靜響在寥闊天地里,而四面蒼穹空曠,星光皆隱,這一刻我突覺孤獨(dú),無限孤獨(dú)。
然而明明內(nèi)心此刻如此空漠,卻似有什么聲音一直幽幽響在耳側(cè),輕聲呢喃……不妨回首,不妨回首。
不,我不愿回首。
一路向前,步伐堅定。
風(fēng)聲細(xì)細(xì),仿若遠(yuǎn)去的人的呼吸,遠(yuǎn)在天涯而又,近在耳側(cè)。
一步,一步。
有永遠(yuǎn)微笑的容顏,突兀而又自然的,漸漸凸現(xiàn)在夜色的邊沿中。
一步,一步。
窗外涼月盈盈,淡云疏疏,細(xì)碎的風(fēng)聲里,他輕輕道:“我愿意?!?
一步,一步。
他道:“有許多事,不是那么容易忘的,別說擱一個月,就是擱一輩子,再到下輩子都說不定還能記得?!?
一步,一步。
他說,“此刻我只愿,這聲相公能聽你叫一輩子?!?
一步,一步。
他上前,誠懇的執(zhí)了我手,道:“如今我知悔了,富貴榮華雖好,終不抵知心人兒日夜長伴,素素,且待我和你,重新開始?!?
一步,一步。
他問:“你可愿這般待我一輩子?”
一步,一步。
他向著火樹銀花不夜天,神情虛弱而笑容明媚:“素素,人生若永能如今夜煙花燦爛美好,該有多好?!?
……
往事如臨水照花,不過虛影。
我淡淡的笑起來,停下腳步。
小巷將盡,盡頭,一處小酒館杏簾在望,燭火微弱卻溫暖,淡黃的光芒里,撐著紙傘的男子,目光深遠(yuǎn)而專注,獨(dú)立于細(xì)雨中。
清雅似竹,潔凈如長天之水。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這一刻心情幽微,這一刻神情靜朗。
我知道,他在等我。
于小巷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