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怎樣的人,不勞你來辨明。”我莞爾一笑,不再看她,抬眼緩緩看過一圈,淡淡道:“好,很好,燕王府的從屬們是越發(fā)長進(jìn)了,為了這婢子一個人,這許多人,大老遠(yuǎn)的從回鸞殿一直追到流碧軒都沒能追住,實在辛苦?!?
侍衛(wèi)們面色刷的青白一片,嬤嬤們訕訕的退后幾步,不敢辯解,我厭倦的看著他們,揮了揮手。
“都杵在這里做什么?等著我賞茶吃么?你們勞累了這許久,又要攆人又要作勢的,還不趕緊歇著去?”
轉(zhuǎn)首命流霞:“將這大膽丫頭給我?guī)нM(jìn)來。”說罷便走,有嬤嬤慌了神,急忙追上幾步道:“郡主,王妃有命……”
“王妃有命,要將她攆出去是么?”我回眸一笑,目光流轉(zhuǎn)過四周,被我眼光觸及的人紛紛忙不迭低首。
“諸位既然在這里,自然都是明白人,這丫頭為什么被攆出去,想必都是知道的吧?”
眾皆默然。
“既然事涉于我,這丫頭又鬧上了我門,我如何就不能親自問個始末是非?”
還有嬤嬤不甘心,意欲再說,我輕輕側(cè)頭看她。
“嗯?”
她渾身一顫,立時不敢再言,回頭示意一眾人等退下。
緩緩行過回廊,心里忖度王妃的意思,故意讓蘭舟奔到我這里,是想告訴我,她已經(jīng)明白我當(dāng)日在回鸞殿做了什么,只是她不追究而已。
只是,蘭舟今日之舉,真這么簡單么?
流碧軒的正門在眾人窺視的目光中緩緩掩上,我并不回正廳,直接穿過回廊,去了軒內(nèi)的花園。
曲水流觴的八角亭,檐垂金鈴細(xì)碎有聲,風(fēng)雅秀致,可惜我這流碧軒多武夫少佳客,縱有訪客,也別有懷抱,難有與我流觴賦詩的緣分。
注目亭前清清流水半晌,我一斜身坐在欄桿上,接過寒碧遞來的魚食撒入,引得紅鯉爭相游來,擠擠簇簇,張著嘴乞食。
寒碧在我身側(cè)看著,覺得可愛,微微生出笑靨,我卻悵然若有所失,忽道:“你瞧這魚如此拼命擠挨,不過為一餐之飽,而今日我們雖主宰這魚肚腹之欲,焉不知茫茫塵世,攘攘眾生,冥冥神祗眼中,你我又何嘗不皆如這魚?而你我之生死饑綏,又是為誰掌控?”
寒碧怔了怔,還未及答言,我已轉(zhuǎn)眼去看被流霞帶過來的蘭舟,她并未將我的話聽在耳中,只是憤恨的瞪著我,我微微皺眉,仰頭道:“師傅,亭子頂不平,你換地方睡去?!?
“啪!”一朵殘菊砸下,巧巧落在蘭舟腳前,花瓣散落一地,拼成歪歪斜斜幾個字。
“最毒婦人心。”
我咬緊嘴唇轉(zhuǎn)過頭去,怕被早已為近邪神技驚得抖顫的蘭舟發(fā)現(xiàn)我忍俊不禁。
再轉(zhuǎn)回頭時,我已正色望向蘭舟,她慘白著臉低頭看那花瓣字,散亂的發(fā)披落,遮住她的臉頰,她拒絕回視我,只恍惚的喃喃罵道:“你害了我,你害了我…。我死也不饒你……是你害了我……”
我失笑,是啊,我害了好多人,滅門絕戶,殺親辱身,以致一個個都恨毒在心,視我為生死寇仇。
死也不饒我……嗯,這話有意思,可惜我若真和她們一般,只怕她們永遠(yuǎn)沒有在我面前說出這句話的機會。
“想報復(fù)我是嗎?”我伸手抬起她下巴,冷冷盯著她的眼睛:“我告訴你,活著是不可能了,死了做鬼來詛咒我,也許還有幾分機會,你看,要不要我?guī)蛶湍???
她一震,有些惶然的抬起頭來,看著她的神色,我笑起來,“口口聲聲不要這條命,口口聲聲做鬼去咒我,可你根本不想死,你是不是認(rèn)為,我不會也不能殺你?”
站起身來,踱了幾步,我道:“你是覺得,當(dāng)初那件事,終究肇因在我,而禍連無辜的你,我必負(fù)疚在心,所以不會對你下手?”
她霍然抬頭,披散的發(fā)里露出滿是血絲的眼睛,全無當(dāng)年初見時的爽利之氣,“你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你不是被百姓稱為萬家生佛么?你不是人贊智勇雙全仁義無雙么?你這樣的人,有誰知道那個不擇手段,火燒王宮竊人寶物,使詐自沒有武功的女子手中奪寶的卑鄙無恥的人,也是你?”
“我行事不論是非,只論我自己,當(dāng)為不當(dāng)為。”我并不動氣,“我救我當(dāng)救的人,只要不曾傷及他人性命,我便無需在意,何況,依我素來的習(xí)慣,我已忍了你數(shù)次的心懷叵測,也算還了當(dāng)初欠你的債,便要殺你,也是當(dāng)為了?!?
她一昂脖子,“你殺我,殺我啊,讓北平那些視你為神的百姓也看看,所謂完人的懷素郡主,也是個會殺婢的主兒!”
說罷掩口而笑,指上艷紅的蔻丹襯著她蒼白的顏色和唇,越發(fā)鮮艷欲滴,其色如血。
我的目光,在她手指上微微一頓,緩緩踱近兩步,停下,低首看她。
“敢情你打的是這個主意,不過,你當(dāng)我在乎么?”我撇嘴一笑,目光懶懶掠過她面龐,“你也算是聰明人了,只可惜,只是小聰明而已,平白被人利用,做了他人的待烹的獵犬而不自知?!?
“你……什么意思?”她神色一變,警惕的看著我,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我一笑,忽地上前,單手拽住她手腕,一抖一甩,咔嚓之聲清脆,連響兩次,她慘呼一聲,雙手軟軟垂下。
冷汗瞬間滾滾而下,濕了她鬢角,她立時軟癱下來,而我已遠(yuǎn)遠(yuǎn)退開,繼續(xù)看池中錦鯉。
流霞寒碧齊齊驚呼出聲,微有些不贊同的目光向我射來,我神色不動,聽得亭子頂?shù)膸煾?,冷冷一哼似有不滿,不由苦笑。
敢情我怎么做都有人看不順眼。
不知就里的流霞寒碧,私心里覺得我出手狠毒,神目如電早已看出了端倪的師傅,卻又怨怪我爛好心多事。
心里嘆息一聲,我示意流霞扶起蘭舟,又命寒碧去端盆水來,寒碧去了,不多時端了水來,我道:“給她洗手?!蹦抗庥|及她的臉色發(fā)紅,突然一驚。
“不好?!?
急忙上前,掰開她手指看看,果見中指指尖微濕,而眼瞼下垂,渾身軟散,竟有沉睡之狀,不由跌足。
流霞寒碧不知所以,詫然望著我,我恨聲道:“我見她指上蔻丹鮮艷,心生疑竇,想她此時心情境遇,衣衫頭發(fā)尚且不整,哪來的心思伺弄手指?其中定然有問題,便湊近看了看,發(fā)覺顏色有異,遂出手卸了她腕關(guān)節(jié),不想她先前掩口之時,竟已吃了些下去……”仔細(xì)聞了聞那蔻丹味道,輕聲道:“鉤吻!”
“鮮羊血可解。”疾步而來的是沐昕,“我去尋?!?
“不了,這里有腳程更快些的人,她毒已發(fā),絲毫耽擱不得?!蔽已鲱^,笑道:“師傅,勞您大駕……”
亭子頂一聲怒哼,然而那哼聲瞬間消失在遠(yuǎn)處。
我對沐昕搖搖頭,笑道:“嘴硬心軟。”
他笑意微微,道:“別損人了,小心氣著你師傅。”低頭看了看蘭舟,出手如風(fēng),封了她幾處穴道,我看他手勢,知道他又運上了內(nèi)息,不由皺眉,想了想?yún)s沒說話,命流霞將蘭舟扶到一邊,又拉他坐下,問:“你如何來了?不是叫你補眠的嗎?”
“哪有白天睡覺的,”沐昕今日眉目不同尋常,欣喜里微帶擔(dān)憂,看著我欲言又止,我微訝的笑起來,“你怎么了,今日這般古怪?!?
他也不躲藏,看著我的眼睛,道:“剛才遇上方崎,說你記憶恢復(fù)了?!?
我嗯了一聲,對他一笑,“是恢復(fù)了,我剛剛想過,至那日恰好一年之期,許是此禁制一年自解,賀蘭悠那個狐貍又騙了我,說什么待心情好時便幫我解開禁制,自己卻拂袖而去,當(dāng)時我便該知道,哪有這樣的事?!?
說話時我轉(zhuǎn)開頭,出神去注視亭畔亂石疊翠的假山。
卻有一雙手伸過來,輕輕握了我手,那般的溫暖直入心底,化開某一處乍結(jié)的冰寒,濕潤的心情,緩慢洇開。
那日……那日……是姑姑的忌日,卻在我的混沌中,錯過了。
昨夜那一場好醉,澆的是心中塊壘,亦是對姑姑的深深愧疚。
我對不起她,竟然和殺她的人在一起,度過了漫長的九個月,縱然當(dāng)時我記憶遺失,可是如果姑姑泉下有知,也許會對我失望吧?
我的手指,不能自己的抖顫。
他微微用力的握緊了我的手,輕輕俯下身,虛虛攬我在懷,在我耳側(cè)言語,“懷素,別,不是你的錯?!?
不含旖旎的一個擁抱,聽來熟悉的勸慰,卻已經(jīng)不是一個簡單的擁抱的賜予或理解的幸福,而是以最合適的距離和溫暖,對命運的遺憾最溫和最明了的愛護(hù)。
我緩緩伸出手,回抱住了他的肩,將臉埋在他肩上,默默半晌。
然后抬起頭,對他一笑,“我沒事。”
不需言謝,彼此心知。
他亦對我一笑,豐神清絕,秋風(fēng)中華光搖曳。
我淡淡笑著,微有些悵然輕輕觸上他手腕,“只是姑姑一去,你的手,卻不知能否恢復(fù)…。姑姑有記載行醫(yī)所得的習(xí)慣,希望能自她的遺物中,找到線索。”
他淺淺一笑,笑容如月華輝光朗然,“懷素,我只望你平安康泰。”
我對他莞爾一笑,“我們都會的?!?
話未落,忽有風(fēng)過,亭角幾盆紫繡球簌簌一陣亂搖,落下些許殘葉。
“季秋之月,鞠有黃華”,我目光掠過那淡紫垂絲花葉,輕聲道:“一年花事至此休,只是,素來寧可抱香死不墜北風(fēng)中的菊,如何也有此蕭颯之態(tài)?當(dāng)真境隨心轉(zhuǎn)么?”
“多想!”硬邦邦兩個字劈頭砸下來,銀發(fā)一閃,近邪點塵不驚的從我身邊掠過,銀盆里鮮紅的羊血猶自冒著熱氣,那般迅捷的速度,盆中羊血一絲漣漪都不曾漾起。
我自嘲的笑笑,看流霞趕緊將羊血給蘭舟趁熱灌下,漸漸回轉(zhuǎn)了顏色,寒碧小心翼翼的洗去她指上毒物,我面無表情看著她顏色漸回,冷哼一聲:“蠢貨!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沐昕好笑的看著我,“我想,要不要把剛才你評論令師的話贈回給你?”
“嗯?”近邪回過頭來,英秀的眉目聚攏在一起,目光壓得低低的睨視我。
我瞪了沐昕一眼,訕笑:“師傅,沒這回事,別聽他胡吣……”
近邪不答我話,卻指了指發(fā)出申吟的蘭舟,怒道:“累不累?”一縱身,又回亭子上睡覺去了。
我無聲一笑,累,當(dāng)然累,這混賬王府,哪里是人呆的地方。
上前胡亂用帕子浸了水,抹了抹蘭舟的臉,見她為冷水所激漸漸清醒,遂道:“你根本沒打算死在我這里,如何會吃了這東西?”
她尚自有些茫然,愣了一刻,方驚魂乍定的明白過來,臉色慘白,呆呆看了那水半晌,突地跳起來,嘶聲道:“他說……他說……這藥不會死人……不會死人……他騙我,騙我!”
說話間又清醒了幾分,她目光卻漸轉(zhuǎn)狐疑,霍的轉(zhuǎn)頭,古怪的看我,“是不是你在騙我,那根本不是毒藥……”
我冷笑,命流霞:“去廚房,找只待殺的雞來?!?
雞送來后,我將那洗了蔻丹的水喂了幾滴,幾乎是立刻,那雞抽搐而死。
我不看蘭舟,只將那雞往她腳下一扔:“神農(nóng)氏嘗百草,死于斷腸草,這你應(yīng)該聽過吧?斷腸草即鉤吻,明白否?”
她直著眼看那死雞,似是不敢相信般抖抖索索伸出手,半途又飛速縮回,用力在裙上抹拭,動作卻越來越慢,頭也漸漸低了下去,我目光一閃,看見她睫毛微顫,一滴水珠突然墜落塵埃。
隨后,越來越多的淚珠掉落,恍若有聲的砸在地面上,瞬間積了一小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