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而死也是死,慢慢地被拖累至死也是死,結(jié)果有什么分別?”老夫人沙啞的聲音在一片寂靜中響起,“你們的祖宗身體里流的是狼血,如今都被馴成了狗嗎?還是說你們寧可看著自己妻兒老小餓死、戰(zhàn)死,也要多茍且偷生幾個月?”
她緩緩地抬起頭,渾濁的目光掃過各懷鬼胎的蠻族貴族們,見他們有人一臉凜然,有人若有所思,有人面色猶疑,有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便冷笑了一聲,說道:“我知道在座諸位不是一條心,有些人或許已經(jīng)在盤算著出了這間屋子就將我這老婆子出賣給加萊,我這么說吧,懦夫們,要是我們這回成功,也算救了你們一命,對你沒有壞處,失敗了,也不會牽連到你們這些置身事外的——倒是這會惦記著要出去告密的鼠輩,你們覺得加萊那不祥的熒惑殺星,是會念你們的好,還是覺得你和我們這些不要命的老東西走得太近,形跡可疑?”
方才義憤填膺的中年人跳起來道:“說得對,三婆婆,我跟著你!”
這些年,十八部落的貴族們被加萊熒惑壓迫地太過了,貴族們憎恨他,也畏懼于他的高壓政策,此時領(lǐng)頭的人一出,頓時有不少義憤填膺者跟著附和。
紅霞夫人轉(zhuǎn)向大總管:“這事我們想破天也不管用,還要仰仗大總管。”
大總管頂著眾目睽睽,要蒸發(fā)似的僵坐片刻,將整個不見陽光的屋里蒸得水汽朦朧,終于咬牙一拍大腿:“三婆婆吩咐!”
國家危亡時,權(quán)力的格局中必有血染的沖突——無論是大梁也好,天狼十八部落也好……甚至是陷在江南的洋人,全都逃不開這種窮而變的境地,當(dāng)中有十分的兇險,百分的際遇,往前一步是家國興旺,落后一步或許就是亡族滅種。
此時,一股洶涌的暗潮在北蠻十八部落中彌漫開來,大姓貴族們自己去組織勢力不提。
第二天夜里,一道燕子似的黑影躥上了十八部落中的瞭望塔——這還是洋人出資給建的,剛開始也是洋人在這負(fù)責(zé)維修,如今西洋人自顧不暇,這瞭望塔上大部分火機(jī)已經(jīng)失效,基本就剩下個擺設(shè)的作用。
塔上的守衛(wèi)已經(jīng)被悄無聲息地放倒了,躥上瞭望塔的那人在月光下露了臉,那居然是大總管帳下一個沉默寡言的小小家奴,他敏捷地一路上了塔頂,上面早有人在等。
“家奴”站定了,將臉一抹擦,露出千變?nèi)f化的一朵曹春花來。
曹春花道:“清楚了,大總管在加萊熒惑的藥里下了安神的東西?!?
陳輕絮:“沒想直接毒死他?”
“沒那么容易,”曹春花道,“加萊是個巫毒大家,一個弄不好就會打草驚蛇,倒是安神的藥物,平時他偶爾也會備一些,即便他發(fā)現(xiàn)了也不容易起疑心。王帳的守衛(wèi)中有各個貴姓的家人,這些人已經(jīng)吩咐到了,打算神不知鬼不覺地趁夜動手,盡可能地不驚動加萊熒惑,讓他死在床帳里,悄無聲息,明天一早就推世子繼位。一旦確定加萊的藥入了口,大總管會以夜梟名叫聲為號,我們等著就是——大帥那邊通知到了嗎?”
陳輕絮手指中間泛著銀光的小球一閃,正是沈易交給她的那個信號彈。這小東西一直藏在她袖子里,突然之間要拿出來用,她忽然有些不舍得。
曹春花卻不知道這許多心思,只是感慨道:“一代梟雄,底下人要造他的反,連他一聲遺言都不想聽,這是怎么話說的?”
“太忌憚他了,”陳輕絮站在瞭望塔上,借著鼻梁上的千里眼望向王帳的方向,“我還沒問,你到底是怎么讓紅霞夫人出面牽這個頭的?”
“紅霞夫人的兒子死在了戰(zhàn)場上,”曹春花將頭發(fā)別在耳后,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只給她留下一個孫子,孫子快十六了,那加萊窮兇極惡,規(guī)定所有貴族家里超過十六歲的男孩子必須從軍,我以前潛入蠻族的時候見過她兒子幾面,前幾天晚上捏了一張那鬼魂的臉,替他探望了一下老母親……可能不太像,不過黑燈瞎火的,她老眼昏花的,也就混過去了。我跟她抱頭痛哭了一場,只說不忍心幼子?jì)蓛鹤咚赣H的老路……你看,我這眼眶還沒消腫呢,這兩天一直拿東西遮著,陳姑娘,你那有消腫的特效藥嗎?”
陳輕絮:“……”
曹春花搖頭晃腦地對月自憐道:“我頂著別人的面皮,流了多少自己的眼淚?唉,這真是……”
陳輕絮:“噓——聽見了嗎?”
凄冷的夜色里,幾聲夜梟尖利的啼叫突兀地響起,大總管動手了!
陳輕絮一把推開瞭望塔的窗戶,一根幾乎看不見的絲線從她指尖打出,自塔上垂下,剛好夠她腳尖一點(diǎn)借力而去。
曹春花則從懷中摸出一小壺紫流金,飛流直下地從高處澆到瞭望塔上,做出塔身漏油的假象,然后利索地點(diǎn)著。劇烈的火光真龍似的蜿蜒而下,一瞬間將瞭望塔映照得仿如白晝,陳輕絮趁著瞭望塔起火,將手中的信號彈高高地彈起,那信號彈直上直下地一分為二,劈開一道閃電似的白光——那白光十分特殊,近處看并不刺眼,很容易就被紫流金的火光遮住了,只有在遠(yuǎn)處才能分辨出那穿透力極強(qiáng)的光束。
埋伏已久的沈易從千里眼里看見,一躍而起:“大帥,動手了!”
顧昀一聲長哨,玄鷹仿佛黑夜里的蝙蝠,飛快地貼地掃過,只聞風(fēng)聲,不見其人。
沈易本來迫不及待地跟著沖了出去,想起什么,又轉(zhuǎn)了回來,對顧昀道:“子熹,你昨天才從江南回來,也沒歇一歇,受不受得了?”
顧昀一愣,隨即失笑道:“我天,你是怎么長出這一堆操不完的心的?不用管我,看著陳姑娘去——放心,能看著加萊熒惑那龜孫走到窮途末路,比什么靈丹妙藥都管用?!?
還有被那老瘋子藏起來的巫毒秘術(shù),這話顧昀不敢掛在嘴邊說,也不敢太期待,可到底還是想親自跟過來看看。
萬一呢?
“萬一烏爾骨真的有解,”顧昀暗下決心地想道,“我就去護(hù)國寺給禿驢們上柱香?!?
陳輕絮輕功無雙,落地以后立刻就不見了蹤影,十八部落的叛軍想讓加萊熒惑死得無聲無息,她卻不希望他一句遺言都沒有——否則巫毒秘術(shù)找誰要去?
曹春花本就跟得吃力,跑到跟到一半,還驟然聽見了白虹出弓弦的尖嘯聲。
曹春花開小差抬頭看了一眼,果然見南邊升起沖天的火光,知道是玄鐵營已經(jīng)到了,恐怕用不了多久就會直接破入北蠻防線。而僅就這么片刻的走神,再一看,陳輕絮人影已經(jīng)不見了。
狼王帳的守衛(wèi)在陳輕絮看來本來就算稀松平常,這天晚上還有小一半的人去搞陰謀詭計(jì)了,她沒怎么費(fèi)力就混了進(jìn)去,落在狼王旗后,先是讓過一小撮拿著刀槍奔主帳而去叛軍,隨即輕飄飄地落下來,神不知鬼不覺地綴在了他們身后。
叛軍毫無防備地向主帳進(jìn)發(fā),陳輕絮卻在途中就覺察出了不對勁——她知道這天晚上狼王帳里的守衛(wèi)會少一批人,可是沒道理少這么多。
陳輕絮心里登時一緊,小刀滑入手心里。
而就在這時,叛軍已經(jīng)抵達(dá)了加萊熒惑的王帳主帳。
突然空中傳來一聲輕響,只見那通風(fēng)良好的主帳驀地四門大開,無數(shù)弓箭和短炮從窗口門口露出來,同時,埋伏的侍衛(wèi)與數(shù)百蠻族兵將從后面包抄過來,將毫無防備的叛軍堵在了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