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打聽神醫(yī)行蹤的小兵忙搖搖頭,跑回去匯報了。
下一刻,顧昀聽見沈?qū)④姷膸ぶ袀鱽砹艘宦暡恢锪硕嗑玫赝唇小?
沈易的后背一大片連砸傷再燙傷,凄慘無比,但他依然硬骨頭地拒絕了陳姑娘的醫(yī)治及探視,幾次三番把前來探望的陳姑娘關(guān)在了外頭,堅決不肯讓她看見自己的慘樣,還毅然決然地找了位擅長殺豬的軍醫(yī)來給處理傷口,期間派人偷偷出來打探了四五次,一直憋到陳輕絮終于走了,總算是忍到了頭,可以放開喉嚨嚎叫了。
顧昀側(cè)耳傾聽了一會,只覺得生個孩子都未見得能叫這么慘,十分于心不忍,于是撿起那塊掉在地上的絲絹,抖了抖上面的灰塵,出門塞給自己的小親兵,吩咐道:“快給沈?qū)④娝瓦^去,止痛的?!?
別管那絲絹擦過什么,反正效果十分靈驗,東西一送到,沈易的嚎叫聲立刻小了好多。
顧昀黑心爛肺地消遣完自家兄弟,轉(zhuǎn)回到帥帳中,本打算將積壓在桌案上的一打戰(zhàn)報和各大駐軍地的一堆信件批復了,提起筆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靜不下心來。
戰(zhàn)報上的每一個字都認識,就是不能連成一句話跳進他眼里,他一會漫無邊際地想道:“那木頭上會不會只記載了做法,沒有解法?”
一會又想:“那也沒關(guān)系,只要有烏爾骨的來龍去脈,陳家總能想出辦法?!?
然后過了一會又暗道:“不會真讓我給護國寺那幫禿驢燒香吧?娘的……”
……種種翻來覆去,沒個頭緒。
而一股難以言喻的思念就在這千頭萬緒中殺出了一條血路,躍然上了他的心頭。
顧昀筆尖上的墨汁掉了一滴下來,他總算回過神來,干脆將那一堆公務悉數(shù)推開,浮生偷歡似的取出信紙,開始堂而皇之地擠占公務時間徇私情。
人間四月,兩江之地芳菲已將盡,漫長的梅雨濕淋淋地自河海上蒸騰而起。
這一個多月以來,長庚一直身在江北,他先是一手操辦了鐘老將軍的喪事,而后,方欽又上書建議隆安皇帝,將雁王留在原處,協(xié)助朝廷使者推進與西洋人接洽事宜。
雁王雖然已經(jīng)步下政壇,但方欽依然覺得他在京城中是件十分如鯁在喉的事。
按理打蛇隨棍,對付政敵就應該一擊必殺,但雁王辭官的由頭并非由方欽本人策劃,整件事不在他的掌控之中,而且雁親王這種身份很不好辦,除了謀反大罪,確實也沒什么可以將他趕盡殺絕的。
方欽只好想方設法將他遠遠地支開。
“協(xié)助”二字非常微妙,意味著這件事不是由雁王主導,他只有義務,沒有權(quán)力。事成之后也是人家正使的功勞,但萬一出點什么亂子,那可供拿雁王做文章的地方就多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方欽希望看到的“亂子”沒有出現(xiàn),雁王在江北大營混得如魚得水,人緣極佳。他本來就很會討人喜歡,跟眾將士又有并肩作戰(zhàn)的情分,還有鐘老將軍和顧昀的面子保駕護航。
朝廷派出的使者十分有眼色,到了江北后一切以雁王馬首是瞻,加上顧昀平日里書信不斷,十天半月還會專程過來看一眼,在兩江沿岸欺負西洋人的工作可謂十分順利,期間打了三四場小型水上戰(zhàn)役,便宜占到了,兵也練了,李豐也說不出什么,反而隱約覺得有點對不起雁王——所謂遠香近臭就是這個道理。
而與此同時,另一件讓方欽始料未及的事發(fā)生了,這使得他愣是沒能騰出精力來趁機往兩江之地安插勢力——
第一批烽火票到期,要還錢了。
第一批烽火票的地位非常特殊,說是風雨交困的大梁王朝的起死回生藥也不為過,當時倘若不是有這一批物資支撐了顧昀在西域的那場勝仗,在北方戰(zhàn)場重重重壓,國內(nèi)紫流金又告罄的情況下,西洋人再一次圍困京城只是時間問題。
首批認購烽火票的人對國家有大恩,于情于理這個債務必須要還,若是朝廷不拿出這個錢來,那不但是失信于人,以后烽火票都發(fā)不出去是肯定的,之前雁王好不容易推行的“烽火票在民間可等價金銀,禁止商戶拒收”的政令也將成為一紙空文。
這樣一來,就算別人答應,那些吏治改革初期為了烏紗帽捏著鼻子認購了大量烽火票的朝廷大員們也不能答應。
直到此時,方欽才不得不承認,雁王雖然手段激烈,借刀殺政敵從不手軟,動起改革的刀來想剜誰的肉剜誰的肉,乃至于得罪了一大批人……但他卻終究早早埋好了一顆種子,敵我不分地把滿朝上下都綁上了他的賊船。
按著軍機處的本來規(guī)劃,首批烽火票在發(fā)售伊始,就有了后續(xù)方案:第三批烽火票正好在到期日前一個月面世,按著以往的經(jīng)驗,一個月差不多能賣個七七八八,這一筆籌措的銀錢中,有一部分是預留給歸還首批債務的,無論是時間還是金額都綽綽有余。
可是誰也沒料到的是,雁王這么一走,民間大小商賈不買賬了!
方欽知道十三巨賈私下里是站在雁王那邊的,但大梁幅員遼闊,難不成除了這幾個野心勃勃想要參政的之外,別人都不做生意了嗎?再者還有那些想削尖了腦袋往上爬的官員,各省塞一塞指標,很容易就將錢款籌措上來了。
但他小看了商戶聯(lián)盟網(wǎng)。
這是杜財神在雁王的授意下,在戰(zhàn)后的這段時間里全力推進的。各行業(yè)有各行業(yè)的商會,所有商會組成了一個大聯(lián)盟,成員雖然會受商會約束,但也享受好處,從其他成員那里進出貨物拿優(yōu)惠就不提了,主要是匪盜橫行的亂世中,如果有商會的印件,可以請求各地方官府駐軍的保護——這是朝廷當時給首批認購烽火票的十三巨賈的特權(quán),杜萬全慷慨地讓出來分享了。
而很多商戶漸漸地發(fā)現(xiàn),接受約束并非壞事,有了大商會的標識,民間買家的信任成都上升了不少,再也不用陷進跟那些以次充好的商家的價格戰(zhàn)中。
這張商戶聯(lián)盟網(wǎng)很快鋪陳到了全國,或許幾十年后也會有各種各樣的問題,但此時成立初期,成員的忠實度都非常高,儼然成了方欽面前的一塊鐵板。
第三批烽火票誕生伊始就受阻,除了一些急功近利的官員剛開始消化了一點之外,幾乎完全推不動——商會莫名的不配合讓人心里產(chǎn)生了很多疑慮,朝中的老狐貍們望風不動,個個跟風推諉。
而利誘不成,威逼也不成。以十三巨賈在后面推動的一批新貴已成氣候,再要動他們已經(jīng)沒那么容易了。
烽火票自軍機處推行,但軍機處也只負責推,往來錢款都是從戶部進出,方欽恨不能叫上一干黨羽自掏腰包——然而杯水車薪,且不說各大世家愿不愿意掏這個錢,就算愿意,真眼也不眨地掏出這么大一筆錢財,當初連雁王都能罵得灰頭土臉的兩院窮酸們指定得一擁而上,不揪個底朝天不罷休。
隨著日子逼近,連李豐都坐不住了,親自過問了好幾次,三四天的功夫,把方欽與軍機處一干人等叫進宮訓斥了沒有十頓也有八頓,壓力終于大得頂不住了,六部不得不聯(lián)合上書軍機處,請雁王回朝。
政令送抵江北的時候,長庚十分平靜地接了旨,然后有條不紊地安排軍務交接,把“寵辱不驚”的態(tài)度端了個四平八穩(wěn),好像一點也不著急回去,及至第二道加急令送到,他才不慌不忙地收拾行囊準備北上。
正要走的時候,北疆大捷的消息到了。
一時間整個江北沸騰了,長庚一邊聽著滿耳的歡呼哭喊,一邊從信使手中接過給自己的信件。
顧昀給長庚的信中,有些是純粹的私信,有些則是叮囑雁王的正事,長庚很有經(jīng)驗,沒拆信封之前用手一捏就知道是公是私——顧昀的公事通常只有薄薄的一張紙,三言兩語。他從玄鷹信使手里接過信件的時候一瞬間有點失望,因為摸得出很薄,想必沒什么私房話。
長庚順口囑咐玄鷹道:“顧帥那邊可能還不知道,我今天就要動身回京了,江北這邊事宜已經(jīng)交接完畢,勞煩兄弟回去告知一聲?!?
說完,他沒怎么避諱地當著眾人的面拆了信。
里面確實只有一張紙,上面畫了一只手,顧昀寫了一行字:“附一掌送抵江北,替我丈量伊人衣帶可曾寬否?!?
眾人莫名其妙地看著雁王不知看什么看了那么久,隨后臉竟然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