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踩你
既然小兩口等不到婚后,婚前就要關(guān)著門說話,也沒人去問當(dāng)事人的意思了。四太太告訴蕙娘的時候,用的已經(jīng)是打趣的口氣,“權(quán)子殷這個人,也是太好動了一點,聽說就是為了上我們家來扶脈,才硬生生把行程往后拖了幾天。才扶了脈,轉(zhuǎn)天就去蘇州了等他回來,也就可以辦你們的婚事啦?!?
他要能說動權(quán)家反悔,蕙娘反而還佩服他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她心底只有更看不起權(quán)仲白:自己家里談不定,居然就逃到外地去了,真是個懦夫。
可當(dāng)著一家子喜氣洋洋的長輩,她也不好把心思露出來:成功為蕙娘物色了這門樣樣都很妥當(dāng)?shù)挠H事,四太太固然是有大功告成之感,得意非凡。可最高興的人,那還當(dāng)屬三姨娘不過了。蕙娘要是嫁入何家,何芝生一旦中了進士,她以后要隨著丈夫宦游在外,這是肯定的事?,F(xiàn)在嫁進權(quán)家,起碼可以經(jīng)?;啬锛铱纯?,彼此也有個照應(yīng),再說,權(quán)仲白功成名就,就是蕙娘,也不能昧著良心說,何芝生的各色條件能比得過權(quán)神醫(yī)。如今蕙娘能說成這么一門親事,三姨娘簡直容光煥發(fā),一夜間都年輕了幾歲。
要說家里有誰的笑容最勉強,那自然就是五姨娘了。從前蕙娘也不知沒有留意,但她沒往心里去:自己要是嫁了何家,那日后不在京城,要保持對娘家的影響,總是鞭長莫及。現(xiàn)在要嫁權(quán)家,日后自然是常來常往,五姨娘心里不大高興,也是難免的事。
但現(xiàn)在,她肯定不這樣想了,就是綠松都和蕙娘念叨,“您還沒出門,老太爺且還安康呢,她就開始往府里安插人手了就為了把這個家握在手上,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借著蕙娘親事定了,老太爺、四太太都高興的當(dāng)口,五姨娘已經(jīng)求準(zhǔn)了四太太,把自己娘家一個遠方兄弟收進府中做活,就安放在二門門房上做事。
蕙娘一時還沒空顧及太和塢,她最近實在是太忙了一點:自雨堂里里外外,現(xiàn)在是沒一個閑人,進了二月下旬,連孔雀都被接回來了一來,石英的表現(xiàn),依然是完美無缺,二來,五姨娘恐怕也不會再向自雨堂索要首飾了,但凡她還有一點眼色,都能明白,現(xiàn)在的自雨堂哪有工夫搭理她。
一般名門貴女,從小開始留意置辦嫁妝的并不在少。比如文娘的嫁妝,這些年間就已經(jīng)陸續(xù)齊備,倒是蕙娘情況特別,就定了要說親,沒出孝也不好給她辦。現(xiàn)在定了要出門子了,第一件事就是把自雨堂里的各種貴重物事盤點一遍這些東西,是肯定要帶到夫家去的,余下自雨堂里沒有的,就要往外置辦了。
“不要緊?!崩咸珷?shù)脑?,四太太一直都是很?dāng)真的?!胺凑右笤谙闵接袀€園子,就他一個人住,你的嫁妝,要是國公府?dāng)[不下,一部分就堆到香山去,也是妥當(dāng)?shù)??!?
雖說國公府占地廣袤,但四太太的擔(dān)心也絕非空穴來風(fēng)。自雨堂里光是上頭畫了各色故事,用來繃圍屏的輕紗都有一大倉庫,專用來隨時替換了炕屏,供清蕙閑著無事,看著打發(fā)時間的。還有她上百只的貓狗,裝了幾間倉庫的各色衣服布料至于家什,那就更不用說了,一般官宦人家花費大量心思收集打制,給閨女撐門面的紫檀家具,焦家雖然也不多,可把幾間屋子都武裝一遍,那也是綽綽有余的。四太太愁的不是不夠,而是還能再堂什么:自雨堂里實在是應(yīng)有盡有,要想出一點缺憾來,可真是難了。
至于清蕙自己,她也沒有閑著,京中禮俗,初次見面,是要遞活計的。給夫家親戚的手工活可以由底下人代勞,但她起碼要給權(quán)仲白做點荷包之類的小件,四太太對她的女紅不再那么放縱了,特地從焦家布莊里調(diào)了兩個繡娘來,專教清蕙繡活雖說要出嫁了,可她的待遇、風(fēng)頭,在焦府卻始終還是無人能敵。
有人當(dāng)紅,自然就有人眼紅。自從權(quán)仲白上門給蕙娘扶脈,這一個多月,文娘都在花月山房病著,家里人都明白她的心事,非但四太太不給她請御醫(yī),只令家常醫(yī)生來給扶脈,就是三姨娘還特別叮囑蕙娘,“你也知道你妹妹的脾性,時常泛酸的,最近,你還是少和花月山房往來為好?!?
文娘越是小心眼子,蕙娘就越要捏她,對三姨娘,她沒必要藏著掖著?!熬瓦@么姐妹兩個,不相互扶持,事事還都要和我比,心眼不比針尖大到了夫家,是要吃虧的?!?
在蕙娘,文娘是她的親妹妹,可在三姨娘,文娘又不是她肚子里爬出來的,她嘆了口氣,“就讓她酸一陣子也就過去了,太太都不說話,你插什么嘴呢”
在這點上,蕙娘對嫡母是有些意見的,她沒有再說什么,而是關(guān)切地問三姨娘,“最近太和塢的人,沒有給你氣受吧”
蕙娘定親,對三姨娘來說,是好事,也不是好事。女兒終身有托、所托得人,三姨娘最惦記的一樁心事,終于有了結(jié)果,這一陣子她精神都好多了??闪硪环矫?,蕙娘是定了要出嫁的人當(dāng)然,九十九拜都拜了,也不差這么一哆嗦,有老太爺幾次表態(tài),四太太特別關(guān)注,自雨堂的待遇沒怎么下降??汕遛ミ€不了解這幫天生勢利眼的下人嗎南巖軒看著一切如常,可到底衣食住行的規(guī)格有沒有縮水,就只有三姨娘和符山心里清楚了。
三姨娘也沒有裝糊涂,“你這還是想問承德的事吧都和你說了,就是和五姨娘談到往事,一時心酸起來,回頭掉了幾滴眼淚我都沒往心里去,就你問個沒完?!?
符山向蕙娘透出消息之后,蕙娘已經(jīng)逼問了生母幾次,三姨娘都不肯露一點話風(fēng)??伤绞沁@樣,蕙娘就越是生疑:三姨娘的性子,她再清楚不過了。雖然一輩子與世無爭,但也不是什么水做的人兒,五姨娘就是揪著她去世的爹娘問,只怕都不能把她問成那樣
可三姨娘就咬死了不說,她還真只能另想辦法,她也就不再逼問,而是換了個話題,同三姨娘說起?!拔哪镞@樣鉆牛角尖,其實只是自誤。明日阜陽侯家有酒,那又是眾人齊聚的大場面,她不去,好些人家沒見著她,親事豈不是又耽誤了也是十六歲的人了”
“這哪有這么著急的?!比棠锊灰詾橐猓安耪f了你的親事,怎么也歇一歇再說她的,怎么,難道今年說不了親,家里就要把她胡亂許人了不成”
蕙娘眼神一沉,她沒接三姨娘的話茬,只是輕輕地?fù)u了搖頭,低聲道,“其實,她應(yīng)該自己更主動一點,爭取應(yīng)下何家那門親的”
今年春天來得早,才是二月中,便已經(jīng)是花開遍地、蜂蝶爭鳴,庭院里熱鬧得不得了。連風(fēng)都似乎帶了南意,筋骨都是軟的,吹在人身上,像是一只小手,軟軟地一路往下摸阜陽侯府里自然也是鶯聲燕語、分外熱鬧。蕙娘隨在母親身邊,被阜陽侯夫人握著手看了半天,眾人免不得又要夸她,“上回穿的錦襖,真正好看。今日你偏又不穿它了,換了這一身,這條斜紋羅裙,樣式也好”
也就是兩個月工夫,今日來赴宴的各家姑娘,十個里有五個穿的全是深深淺淺的紫色,配著腰間捏褶的錦襖。蕙娘自己倒是又換了新衣裳,芙蓉妝羅裙,裁出八幅不說,褶內(nèi)竟是以杜織粗素綢拼成,色用天水碧,同絢爛多彩的芙蓉妝花羅,在質(zhì)地同顏色上都有強烈對比,行動之間,芙蓉花顫,仿佛真是生在樹上一般。阜陽侯夫人嘖嘖連聲,親自拈起裙角細看了半日,便笑道,“上回在楊家,那條裙子我也見了。料子的確是難得但也就是個料子了,今日你這料子都是易得的,只難得這手藝。兩樣綾羅,如何拼得同一張布一樣,手藝、心思,都是奇絕了?!?
又看看蕙娘的臉盤,她更滿意了,“真是也只有她這張臉,才配得上這條裙子了”
阜陽侯張夫人是權(quán)仲白的親姨母,這一次下請柬,她特別帶話令蕙娘一道過來,也是再為權(quán)仲白相一相蕙娘的意思。雖說兩家消息保守得好,坊間還沒有傳言,但蕙娘對她,當(dāng)然特別客氣?!安贿^是身邊丫頭隨意做的,您要是中意,回頭我讓她把模子送來?!?
這份人情可不小,一群人的眼神都集中在張夫人身上:焦清蕙的衣模子,可不是那么好弄到的就是牛夫人、孫夫人、楊太太這樣的貴婦人,恐怕也沒有這份面子。
張夫人笑得更開心了,她沖清蕙一擠眼,語帶玄機。“今兒就算了,我怕被生吞活剝了呢。以后我要看中了你哪條裙子,我就偷偷地問你要模子去”
眾人都笑起來,話題也就不在蕙娘身上打轉(zhuǎn)了何蓮娘親自過花廳來,怯生生地把蕙娘挽到女兒家們那一桌去坐。
出了長輩們的屋子,蓮娘頓時將那小女兒害羞態(tài)度為之一收,她活躍起來,“蕙姐姐,文姐姐今兒怎么沒來呢今年吃春酒都沒見你,我們都當(dāng)今兒還是文姐姐來,你還不來呢?!?
“她身上不好,就不來了?!鞭ツ镫S口說。
蓮娘眼珠子一轉(zhuǎn),便壓低了聲音問她,“是不是你開始置辦嫁妝了,文姐姐心里又不高興,這就不和你一同來了”
這個小氣的名聲,都傳到別人家里去了雖說何蓮娘和兩姐妹都算熟稔,也比一般人更機靈一些,蕙娘仍是興起一陣不滿:文娘做人,實在是淺了一點。
不過,蓮娘竟這樣問,即使有用意在,也有些不妥當(dāng),她笑了笑,“要這樣說,她置辦了七八年嫁妝了,我這七八年間,還起得來床嗎”
一如既往,蓮娘問話,一般都有她的目的,雖說蕙娘預(yù)先給她堵了一句,她還是不屈不撓地打探消息?!拔@可大不一樣她置辦了七八年,斷斷續(xù)續(xù)零零碎碎地辦,動靜就小嘛。蕙姐姐你這嫁妝置辦得,都快驚動半個京城了,我要是文姐姐,我心里也不舒服”
似蕙娘這樣身份,很多事不是她想低調(diào)就能低調(diào)得了的。就好比出嫁時的鳳冠霞帔,霞帔也就罷了,鳳冠總是要往外訂做的吧。要是一般人家,往老麒麟一傳話也就罷了,到時間自然首飾到手??山骨遛ナ且粋€鐲子、一雙耳環(huán),都能引起一陣漣漪的人,訂鳳冠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不泄露消息,再有物色各式花色綢緞布匹、吩咐家具商行工房略微懂得些世故的貴婦人稍微一結(jié)合消息,很容易就能推測得出來:這是焦家的十三姑娘開始置辦嫁妝了。
雖說這也許是未雨綢繆,按慣例提前置辦,可何家是有心人,最近四太太忙著,沒出來赴宴。文娘病了,蕙娘學(xué)女紅,一家人都有事,蓮娘幾次派人給蕙娘問好,都未曾見著蕙娘的面,就被管教嬤嬤給打發(fā)回去了。就是這一次,蕙娘也沒打算回她的話,她輕輕地笑了笑,蓮娘看著她的神色,竟不敢再往下問,她不禁一聲訕笑,這才又說起了吳興嘉,“這幾個月也難得見她,這還是頭回見面。本來年后說要選秀的,我們都當(dāng)她一心預(yù)備此事呢。沒想到今年又不選了,要推到明年去唉,她也耽誤了。”
吳家的心事,明白的也不止焦家一家。蕙娘倒沒想到這一次她還能和吳興嘉照面:上回受了如此奇恥大辱,按說她起碼得蟄伏了小半年,等眾人淡忘此事不再說嘴了再出來應(yīng)酬。至少,按她的性子,從前幾次在她手上吃了虧,就都是如此行事的
不是冤家不聚頭,兩位貴女兩次出門,居然都撞到了一塊。蕙娘自然是氣定神閑她明知嘉娘是最厭惡她這安詳做派的,私底下多次說過,一個庶女,倒以為自己是公主了不成,高高在上的,看誰都像是看她家的丫鬟,在嘉娘跟前就越是淡然大度。一進廳,她同眾人寒暄一陣,又笑著同嘉娘用眼神打了個招呼,仿佛根本就不記得彼此間的不快,一邊在蓮娘身邊坐了下來。
有石翠娘在,任何小戲都不會缺少觀眾,別人還未說什么呢,她先就和蕙娘招呼?!奥犝f蕙姐姐要來,我們都吃了一驚。一兩個月沒見你,還當(dāng)你在家一心一意地繡嫁妝呢”
一邊說,一邊就拿眼睛去看吳興嘉。眾人于是恍然大悟,立刻想起兩三個月前的那場好戲。有些城府淺的小姑娘,眼神就已經(jīng)直直地落向了吳嘉娘腕間。
出乎所有人意料,吳嘉娘的態(tài)度居然還很輕松,她一反從前冷傲做派,倒有幾分學(xué)了蕙娘,態(tài)度寬和里帶了一絲說不出的憐憫,輕輕一抿唇瓣,居然主動附和石翠娘的話頭,和蕙娘打招呼,“沒想到還在此處撞見了蕙姐姐?!?
連蕙娘都難得地有幾分吃驚就不說文娘少年好弄,鬧出的硬紅鐲子一事。按母親說法,她和權(quán)夫人一唱一和,在宮里可沒少給吳嘉娘下絆子。雖說不至于有什么能被抓住的話柄,但吳家人又不是傻子,消息一旦傳出來,難道還不知道焦家人會是怎么個說法嗎即使選秀最終又拖了一年,實際上給吳嘉娘造成的損害并不算太大。但按她的性子,對自己只有更恨之入骨
再說,太后、皇后親自給權(quán)仲白做媒,自己又開始置辦嫁妝怎么到現(xiàn)在何蓮娘還會旁敲側(cè)擊,一個勁地想知道焦家的心意難道當(dāng)時的幾個妃嬪回宮之后,竟是一句話都沒有亂說,還把這個秘密,保持到了現(xiàn)在
可她也沒工夫仔細琢磨,就已經(jīng)被一群姑娘家纏上了,這些公侯小姐可不是吳嘉娘,起碼還守住了一個傲字,人前人后都和蕙娘不友好。在背后把她酸得都要化了,見到她身上的裙子,又全都來看,“這怎么縫得一點針腳都看不出來的,真是想絕了”
吳嘉娘今天的裝扮,并無特別可以稱道的地方,手腕又被袖子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看不出戴了什么鐲子。自然而然,她又一次被蕙娘搶走了所有風(fēng)頭,可這一回蕙娘心底暗暗納罕,她的神色一直都很鎮(zhèn)定,就連眼神都沒流露出一點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