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叢蕙蘭雖然亭亭玉立、淡雅出塵,但花種不甚名貴,如非暗合了她的名字,小書房里是沒有它的容身地的。當(dāng)時到手也是巧,她陪父親去潭柘寺療養(yǎng),在僧房前看著方丈親手植蘭,看得興致盎然,打從心底喜歡,卻又不愿出口討要。還是焦勛走來,笑著對老住持說,“這是峨眉春蕙吧倒是恰巧合了我們家姑娘的名字”
老和尚還有什么不明白的秋天就送了花苗來,連老太爺都笑了,“既然是你要來的,那就種在自雨堂里吧”
小蕙娘卻要把它種在祖父院子里,她親自拿了小鏟子,焦勛拎著花苗,兩個人頭碰頭掘著土,那時候她才剛十歲,焦勛卻已是十五六歲的少年郎了。她挖了幾鏟子,便抬頭去看焦勛。
焦勛也正好看著她,在蕭瑟的秋風(fēng)里,他眼中的笑意更顯得暖,蕙娘鬢邊有一絲發(fā)被秋風(fēng)吹起來,拂過了他白玉一樣的容臉
兩個人的眼神撞到一塊,小蕙娘又垂下頭去,她拿起鏟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土,輕輕地問,“傻子,知道為什么把它種在這嗎”
這一問,當(dāng)時焦勛并沒有答,它像是沉在了土中,漂在了葉間,藏在了花里,直到此刻,伴著盛放,又一次浮上了蕙娘心間。
“傻子,知道為什么把它種在這”
她又抬起眼來,望向了焦勛。
焦勛一句話都沒有說,可他的眼睛說了話,他分明也想起了,他分明正用自己的神色作答:他是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涩F(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能答了。就好像她也不能問了,她不能問他,你恨不恨我,連京城我都不讓你呆了,她不能問他,日后,你會去向何處,甚至連平安兩字,她都不能出口,連一點細微的神色,她都不能變化。
她只能望他一眼,連多一眼都不能夠。身后小書房的窗戶,就像是祖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背影
蕙娘退了一步,連一句話都沒有說,便轉(zhuǎn)過身去,沖柱子一樣站在道邊的老嬤嬤輕輕地點了點頭。
老嬤嬤便又為她抬起了燈籠,讓這一點小小的光暈,照亮了她腳下的路。她舉得很小心,就好似這方寸天地間,最著緊的,也不過就是這雙金貴的秀足,將要邁出的腳步。
焦勛一路目送十三姑娘娟秀的背影溶進了淡金色的夕陽里,直到再也望不見了,他才低下頭去,抹了一把臉,便重又踱到廊下,若無其事地等候著老太爺?shù)恼賳尽?
老太爺讓焦勛陪他吃晚飯。
一般在焦家,也只有十三姑娘能經(jīng)常得此殊榮。此外,能進小書房來陪老太爺用飯的,也就只有他多年的智囊幕僚,還有看重的門生弟子,又或者是他要拉攏的焦派干將了。焦勛今天能得這個待遇,想必此后府中,會給他臉色看的人,也必將更減少許多。
不過,都是要走的人了,府中人事,已經(jīng)很難在令焦勛用半點心思。就連老太爺這反常的抬舉,也很難換來他的受寵若驚。他倒是主動和老人家提起,“知道十三姑娘今兒過來陪您說話,我雖到了院子里,卻不敢在墻根下候著,沒成想還是撞見了一面?!?
老人家看了他一眼,為重重皺紋包圍的雙眼輕輕一睞,似乎有一分笑意,又似乎也有些感慨。他似乎滿意于焦勛口吻中的淡然,便沒搭理焦勛的話,而是令他,“大口吃飯,我看人吃得香,自己才有胃口?!?
焦勛便搬起碗來,往口中填了一口飯,才一咀嚼,他眉頭就不禁一皺。老太爺看見了,笑得更捉狹?!耙艘司秃瓤跍?。”
焦家豪富,即使是下人,吃用也都精致。以焦勛的特殊身份,他的衣食住行并不輸給一般富家的少爺公子,雖然不是沒吃過苦受過磨練,但還真沒吃過這么干巴巴粗拉拉的米飯他日常吃的,都是進上的貢米。
“您這是故意考校我?!彼憧嘈ζ饋恚樦咸珷斀o的話口說。“可也不至于特意備這一份米飯吧您不是也”
老太爺端起碗來,居然也吃了一口糙米飯,他津津有味地嚼了幾口,又夾了一筷子青菜,“專心吃飯,不要說話?!?
這一桌子的粗茶淡飯,真正是粗茶淡飯,青菜雖甜,可缺油少鹽,吃著沒味。老豆腐一股豆腥味,一桌子都見不著葷腥,焦勛吃得很痛苦,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出大快朵頤的樣子,勉強噎了半碗飯,便放下了筷子,恭恭敬敬地看著老人家用飯。
焦閣老卻吃得很香,他細嚼慢咽,吃了小半碗米飯,還給自己打了一碗蕓豆湯喝了,這才愜意地嘆了口氣?!耙У貌烁偈驴勺?。宮中教導(dǎo)皇子、皇女,每年夏五月,是一定要吃幾頓菜根的??赡悄酶邷珴彩斓奶}卜,哪里能得到山野間的真趣呢我一吃這飯啊,就想到從前”
即使是在家里人跟前,焦閣老也很少提從前的事。焦勛心頭一跳,面上卻不露聲色,聽焦閣老慢慢地講古?!澳菚r候蕙娘、文娘祖母還在,我們?nèi)ド嚼镔p春,不巧下了雨,被困山里過路人常住的小屋。屋里有些菜米,卻無葷腥,她帶著丫頭好歹對付了一頓出來,孩子們吃幾口就吃不下了,要等底下人送飯過來,我吃著卻覺得要比大魚大肉更有味。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
他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嘿嘿人間有味是清歡。”
焦勛不知說什么好,他挺直了脊背坐在桌前,神色略帶得體的同情。焦閣老看在眼底,也不禁有些感慨。
和蕙娘一樣,都是竹子做成的脊骨,什么時候,都坐得柱子一樣直
他嘆了口氣。“你老家安徽,可家人都死絕了,連三親六戚都沒有。這一次,不打算回安徽去了吧”
安徽當(dāng)?shù)匚娘L(fēng)很盛,焦勛要打算走科舉之路,在安徽,不如在西南、西北一帶入考好些。焦閣老會這么說,肯定是能幫他把戶籍辦過去的,這點小事,對他來說也就是抬抬手的事。
可焦勛卻沒有順著桿子往上爬,他點了點頭,雙手扶著膝蓋即使是在閣老跟前,他也保留了一絲從容。“是不打算回安徽去了,若您沒有別的安排,我想去廣州。”
焦閣老一抬眉毛。“你是想摻和到開埠的事里去”
“是想出海走走?!苯箘装察o地說?!拔疫@個身份,一旦入仕,終究免不得麻煩和議論。將來十三姑娘出嫁后,也許會為此受夫家臧否,也是難說的事。再說,仆役出身的人,走官道,限制也實在是太多了點?!?
識得眼色,自己先就做到十分,令人真無從挑剔。
即使深明焦勛的底細、秉性,老人家依然一陣欣賞寬慰:還是和從前一樣,焦勛做事,也是用不著人擔(dān)一點心的。有些事,自己不好做得太過分,免得落了下乘,他自己能夠明白,那就再好也不過了。
他也沒有再說什么,只是沉沉地點了點頭?!澳闶悄泮Q叔從小帶大的,走到天涯海角,也不要忘了他的情誼?!?
“再造之恩,怎會忘懷呢我連一件衣服都是養(yǎng)父給的,”焦勛眼睫一動,他抬起眼來平靜地迎視著焦閣老,唇一扭,便露出一個笑來?!斑@份恩,即使肝腦涂地,也是一定要報的”
有了這番表態(tài),焦閣老也沒什么好不放心的了焦家對他,只有恩,沒有怨。焦勛能明白這點,就不至于給焦家添了麻煩。放他出去,也是海闊天空,大家都各得其所。
老人家點了點頭,“你要出海,我不攔著你,能多看看走走,也是好事?!?
他語帶深意,“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富貴地,有富貴地的好,山野處,也有山野處的清歡。”
送走了焦勛,他抽出了一張花票。
這是宜春票號開出的銀票,上頭寫了焦鶴的名字,蓋了老太爺?shù)乃接?,還有焦鶴本人的畫押,花花綠綠的,很是好看。
老太爺翻來覆去看了半天,似乎是在看數(shù)字,又像是在看印泥,好半晌,他才敲罄喚人,“把這張票子給你們鶴大叔送去?!?
作者有話要說:我終于能松口氣了。
感覺明天又要加更了似的
大家悠著點啊55555
ps謝謝牧意的手榴彈,挽棠的地雷,還有一位投擲手榴彈的無名英雄為什么沒有名字otl以及另一位無名英雄在投出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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