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笑起來眉眼彎彎,一側的長眉挑了挑,“哀家掀過的攤子可比陛下批過的折子還多呢?!?
她有心活絡,裴昭雖然素來冷淡,倒也給面子微笑起來,“母后還有這樣的本事,兒臣倒不知道?!?
“哀家還有許多陛下不知道的事?!奔哑谙崎_車簾一角,指了個方向,“那是湯餅鋪子,如陛下所見,來往的多是腳夫,旁邊挨著茶樓,倒是富商云集,后頭的地窖里是儲冰的,夏日宮里用的冰就是從那里面來。不過他們三家店的老板原是一家兄弟……”她想了想,“去年還是,如今不知道了?!?
裴昭倒像是對外頭這些人情風物興致缺缺,不過還是很有耐心地聽她絮叨。
佳期并不嫌自己煩,一來是當“母后”當慣了,二來是裴昭看似冷漠,實則十分細心,眼下看似是來侍奉她,實則是怕她聽了外頭那些攝政王和太后之間的緋色傳聞多想。
可惜佳期倒不十分難過,反倒巴不得那傳聞傳得更盛些,往好里想,沒準裴瑯良心發(fā)現(xiàn)就此撒手,往壞里想,也許有英雄志士提劍而起將她除之而后快,倒都算得上好了局。
到西郊行轅時已經(jīng)是夜里了,天空里憋著雨,縱使是春日也覺得氣悶。
佳期下車往地下一站,便深吸一口氣,霎時想起往年情狀,心里沉甸甸的,白日里那些溫和快慰全隨著夜游神飛上了夜空。
幽深如墨的深院中寂寂無人,她把裴昭和青瞬打發(fā)出去玩,自己留在房中發(fā)呆。
裴瑯當然是會來的,伸頭是一個裴瑯縮頭也是一個裴瑯,逃也沒有用,還不如就這么等著。
桌上擱著各樣妝奩,她閑得發(fā)慌,一一翻開來看,里頭是花花綠綠的首飾和胭脂香粉。
從前的顧將軍府當然不缺這些,顧量殷戰(zhàn)功赫赫的那些年,哪怕他不在家,賞賜、禮品也總是雪片一樣飛來將軍府。
佳期那陣子性子野,一度發(fā)愁屋里放不下,只好央大哥顧楝出去把東西當?shù)舫滠婐A。
軍餉總是急缺的,和軍餉比起來,這些東西不值錢。
不過現(xiàn)在顧佳期是太后了。太后要端莊矜持,一年到頭穿著沉重的深衣,梳著高高的發(fā)髻。
她有時候在銅鏡里看自己,感覺像看到了東瀛進貢來的人偶娃娃,美衣華服蓋著細胳膊細腿,提線才會動,臉上始終沒有表情。
天氣又悶又熱,佳期玩了一陣首飾胭脂,左等右等等不來裴瑯,索性趴在桌上出神。
窗子不知何時被風吹開了,夜風一陣陣拂在后頸上,涼絲絲的十分舒服,不知舒服了多久,佳期趴在桌上睡著了。
夜風晃晃蕩蕩,夢也晃晃蕩蕩,她在那個飄搖顛倒的世界里站了許久,才發(fā)覺那很可能是平帝四十六年的冬天。
那年她還是平帝的顧貴妃。平帝色迷心竅,薨逝前還惦記著后宮中那一群沒能沾手的妙齡嬪妃,惦記得徹底發(fā)了瘋,下旨將她們全部沉塘處死。
她被人從太液池里撈上來,嗆水嗆得肺出了毛病,一連幾日高熱不退,已經(jīng)燒得意識模糊,偶爾睜眼醒來,連人臉都看不清。
偏偏事不遂人愿,越是看不清,越是聽覺敏銳,有個半熟悉半陌生的聲音在她榻邊,帶著笑意說道:“沉塘?皇兄臨行倒也做了件好事?!?
她有四年多沒聽到過那個聲音了,但大約瀕死的人總有些格外的敏感,她一聽就知道那是裴瑯。
四年前還是她未婚夫的裴瑯。
她想過裴瑯會恨她,以為自己什么都準備好了,卻沒想到會那樣難過。一轉眼就難過了六年多,裴瑯還是恨她,一絲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