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妝眼見它從門生染血的袖口爬了進去,才放下手,道:“季家小子,你何苦非要同我作對?!?
季寒初看著她,重復問:“為何非死不可?”
紅妝攤手:“江湖規(guī)矩,血債血償?!?
“你與殷氏有仇?”
紅妝側頭,道:“血海深仇。”
行走江湖,正邪兩道都講一個規(guī)矩,以牙還牙,血債血償。
各路豪杰、各路邪魔都得守這規(guī)矩,倘若哪路人真做了違背道義之事,被尋仇也算活該,旁人大多袖手旁觀,不會主動插手。
否則管了閑事,還得叫別人連累了名聲。
季寒初臉色微變,聲音不自覺軟了下去,問:“以前發(fā)生了什么事?”
……
以前,那是多久以前?
久到記憶的最開始,是悲慘的人吃人,是草木無根,是生食人骨。
久到她被女人擁在懷中柔聲安慰,以為自己見到了活佛觀音。
師姐就是她的觀世音。
紅袖會同她說起,她當年從饑荒里將她救回來時,她正抱著一截禿了的樹根啃,身旁是爹娘的尸體,已死去多日,漸漸發(fā)臭。
她將她抱回了七星谷,求搖光收養(yǎng)了她,自此她改名叫“紅妝”,成了“北斗星”搖光門下的小弟子。
搖光教導她恩是恩,怨是怨,恩怨得分明,做人要對得起天地。紅袖教她好好活,懂知足,明分寸,隨心而行,自在如風,最是快樂。
紅妝半趴在小床上,可憐兮兮地摸著自己的屁股,那兒剛剛被大蟲子咬了一口,現(xiàn)在還紅腫著。
她齜牙咧嘴:“我最大的樂就是天樞師伯以后都別再來了?!?
紅袖揉她小腦袋瓜,“這話可不能讓師伯聽見,小心他下次還放蟲子咬你。”
“嗚……”
師姐真溫柔,要是手不那么冰冰涼涼的就更好了。
每次摸她,都冷到心里去,但她不好意思說。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原來師姐其實是個“死人”,早在那年的雪山上,同那孩子一起死了。
她是一個“活著”的死人,一個靠當年她最懼怕的蟲子養(yǎng)著的女傀儡。
死人,怎么配擁有溫度。
也是那時,紅妝與殷家的仇,才開始徹徹底底結下。
天樞最熱衷制蠱,尤其擅長的是為世人深惡痛絕的“活死人蠱”,只要將蠱蟲種在體內,便會成為失去意識的傀儡,聽命于他,成為他手上最厲害的一把武器。
而近年來,天樞又重制了蠱蟲,種在已死之人的體內,能使其保留意識,將之“復活于世”,壽命與常人無二,只是這副軀殼,也同死人無二。
師姐,便是活死人蠱第一個成功的試驗品。
“種不了,沒有用!”天樞皺眉道,“那孩子還不足月,我去挖的時候都凍成冰塊了,根本承受不住蠱蟲。況且就是種了,她也是再不能長大,一輩子都是這副嬰兒模樣,意義何在?”
搖光恨道:“你就不能再想想辦法?”
“想不了,能試的都試了,放棄吧?!?
搖光:“我體內的雙生蠱你沒辦法,活死人蠱你也用不了,要你何用!”
搖光年少時受了極重的內傷,險些丟了性命,天樞便鋌而走險給她種下雙生蠱。
雌蟲活在體內,雄蟲養(yǎng)在冰河之下,一切都與常人無異。只是雌雄兩蟲不得分離太遠,雄蟲又離不開冰河,搖光于是只能永遠困在七星谷中。
紅袖聽見他們爭吵,怔了會兒神,訥訥道:“師父,師伯盡力了,無妨。”
天樞聞言看過去,他倚在窗邊,輕輕瞇著眼睛,手里還蠕動著一只小小的蟲子。
他低笑,笑容諷刺,輕聲說:“紅袖,有一個問題你師父一直想問,但她不忍心,正好我替她問了?!?
他拂袖,走上前,對她說道:“我記得你去中原一趟,沒多久便同你師父說你不要做‘搖光’了,因為‘搖光’世代不可婚娶,不可生有子嗣……如今你武功盡廢,底子毀去大半,更是修了死人之身,倒是真的再也做不了‘搖光’了。紅袖,我問你,你走到如今這般境地,可算得償所愿了?”
紅袖垂在身側的手逐漸握緊,嘴唇逐漸發(fā)白,身子跟著顫抖起來。
她捂住眼睛,雙目通紅,可流不下一滴淚。
死人是不會流淚的。
搖光責怪地看去天樞一眼。
她上前,輕輕抱住了紅袖,讓她靠在自己的肩頭,像個母親一樣輕撫摸她的脊背。
“沒事了,乖,沒事了……”
紅袖唇哆嗦個不停,死死攥緊了搖光的袖子,聲音沙啞,撕裂泣血。
“他同我說,他真心待我,要帶我回季家……他說會退了與殷二小姐的婚約,讓他大哥做我們的主婚人,我心頭歡喜……他愛刀,我就把逐風給了他,想著以后、以后……”
搖光不忍,側過頭去,哄她道:“乖孩子,不是你的錯?!?
天樞抱手,淡淡道:“有情皆孽,無人不冤?!?
紅袖嗚咽著,指尖陷入肉中,半點沒有疼,但那痛苦好比心頭生生被剜去塊肉,比肉體的疼痛更苦上百倍。
“師父,我恨毒了他們?!?
——
【有情皆孽,無人不冤】出自陳世驤致金庸先生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