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愁落在了一塊荒域崩裂的碎片上,靜靜地注視著下方黑暗的世界。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感覺到一股沛然的力量填入了元始界那一片混沌的亂流之中。
一切洶涌與無序,都漸漸止息。
是當初為盤古所裂取的那一瓢本源之力回來了。
亂流由大而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這原本橫亙于宇宙身上的傷痕,到底還是愈合了。
不必再費心去看謝不臣的結局,也不必再苦心尋找盤古的蹤跡,這一刻,徹底衍化完成的宇宙,已給了她想要的答案。
謝不臣,終究還是她認識的那個謝不臣。
只是站在這空蕩蕩的高處俯視,她竟不覺得十分高興。
見愁手中還提著那一柄凡劍,此刻只慢慢地坐了下來,將它擱在了自己的身旁。
這是她從青峰庵隱界里取來的。
在窺知謝不臣夢境后,她便告訴了另一個她,返回元始界取來,實在易如反掌。
荒域已然不復存在。
先前的神祇與上墟眾仙,都在遠處,用一種不很明白的目光看著,半懂不懂,更無法猜度這女修現(xiàn)在的心思。
獨獨綠葉老祖走了上去。
但沒有打攪見愁。
她只是從袖中取出了先前從謝不臣處“借”來的那一卷九曲河圖,輕輕將它放在了那一柄凡劍旁邊。
見愁回過頭來望了她一眼。
她也回視她一眼。
但這一刻誰也沒有說話,更不需要言語。
綠葉老祖返身離開,見愁依舊坐在這里,很久,很久,直到傅朝生向她走來。
“他死了嗎?”
他其實隱隱知道答案,可不知出于什么緣由,竟還是問出了口。
只是問過后,又有些懊惱。
見愁不必回頭,也知道是他來,也不必問,便知道他問的是誰,只點了點頭。
傅朝生是知道見愁與他之間那些恩怨的,此刻便不由慨嘆:“當年在雪域以宇宙雙目都無法窺知與他有關的一些東西,甚至只看出那一炷香是九頭的心血所制,如今想來,都是九頭為他掩蓋掉了?!?
“尋常罷了?!币姵畹拿嫔弦黄届o,只想起璇璣星上論道飲酒的那天,也想起月影抬手摘星辰、出則月無影的神異本事,只道,“九頭鳥月影,夢老人天姥,擅織夢。便是我當日與他面對著面都未看出什么端倪,還是后來夢境里才看出端倪?!?
“我以為你什么都知道……”
可聽她話中的意思,竟好像不是。
傅朝生有些怔忡。
見愁便笑了一聲,卻已帶了點自嘲的意味:“合一身,才會知道一種可能。不見不愁,極見極愁。我雖選擇了這條路,卻也恐懼全知,只盼著它來得晚一點,再晚一點,最好不要到來。才入上墟時,知道得沒有那么多,計劃到底還看智謀。一直到剛才……”
融萬身于一,所以全知。
非如此無法找尋克敵之道,無法殺滅千千萬念所成的祖神,更無法在謝不臣那最后的攻擊里活著將七分魄送回他身。
只是此時此刻,此方宇宙,終究也只剩下她孤零零一個了。
因為其余所有的她都死在了那墨規(guī)尺下。
唯有一切她的記憶,還存留在她腦海中。但再沒有更多的可能性,只有眼前這一種。
傅朝生便覺得心里面沉甸甸的,他垂眸,抿了唇,坐到她身邊來,又問:“那河圖最后兩行是什么?”
“是盤古當年初入此界裂取本源致使宇宙形成了混沌亂流?!碑斈曜允藢拥鬲z破開釋天造化陣回到十九洲,她便曾經過這一片亂流,一睡六十年裹去,當時不解其中玄機,直到悟透河圖最后的兩句,“謝不臣是個走一步想十步的人,只可惜這河圖最后兩行與前面所述實在沒有任何因果的聯(lián)系,縱他聰明絕頂也未必看得出端倪來。而八極道尊參悟河圖多年,卻未能解出其中玄機,這最后兩行他都未必看得懂,自也不足為慮。”
傅朝生聽完皺了眉:“這混沌亂流的事,是兩行還是一行?”
他果然還是很敏銳的。
混沌亂流的事,的確只占一行。
她抬手將方才綠葉老祖放下的九曲河圖拿起,慢慢展開來,末尾兩行依舊是空白。
但在她探指向其抹去時,兩行暗金的古字便已顯現(xiàn)。
然后她將河圖遞給了傅朝生。
傅朝生遲疑了片刻,才接過來看。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如今盤古已然隕滅,這九曲河圖竟不似當初的生死簿一般烙著他的手,只同尋常的卷軸一般。
他是認得古字的。
此刻投入心神一看,便已悟得,一時竟有些不敢相信:“怎么可能……”
那卷軸之上最后一行,寫著的赫然是——
后來人,防九頭,殺盤古!
旁人或許感覺不出,但傅朝生當年是打開過生死簿的,更接觸過長夜簡,當年雖借曲正風河圖不成,可如今他將這卷軸握在掌中,便能清楚地感覺到這河圖與生死簿、長夜簡,同出一源!
也就是說,這河圖本是盤古自己所制!
祂怎會在這上面指點后來人防范九頭鳥、請旁人來殺祂呢?
傅朝生只覺費解至極。
可見愁卻能理解一二。
她輕輕地嘆了一聲,只道:“縱然世人視之如神明,可到底都是凡人罷了。一念之差可能構筑輪回,一念之差亦可能想要挽救。祂雖然沉睡,可有的是人想要祂蘇醒。我若是祂,得全族信仰,在清醒時也會先這般寫下。只不過向生畏死才是本能。最接近死亡的時刻,便也是最恐懼死亡的時刻。寫下這一切之后,祂的心境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便是誰也不清楚了。”
這世間有生命的存在,大多是復雜的,時而搖擺,時而矛盾,有時行善,有時作惡。
從來沒有完人。
盤古不例外。
她也不例外。
傅朝生大致聽明白了,只將這河圖一放,目光掠過,卻是瞥了一眼那柄放在她身旁的凡劍,別了別嘴角,悶悶道:“可我還是不高興。你叫我過來,我過來了;可我問你,是不是不騙我了,你卻還沒有回答?!?
“可我當初算不得騙你?!币姵蠲嫔弦琅f是平靜,好似同樣的問題她已經聽過一遍,同樣的回答她已經說過一遍,如今只是重復,“我騙的是自己?!?
“那是為什么?”
縱然已經開了竅,可傅朝生還是不明白見愁這話的意思。
但見愁卻并不回答了,只是望著他笑。
傅朝生便一下覺得自己連目光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了,莫名有些口干舌燥,似乎想要說什么,但每每要開口時又都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