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鬧哄哄的,沈瑞絲毫不知,好夢正酣,原本模糊的前世景況逐漸清晰起來。
不知是莊子夢蝶,還是蝶夢莊子。沈瑞覺得自己這幾曰跟做夢似的,可是他曉得自己并不是做夢,而是真的回到五百年前,從二十六歲的沈睿變成了九歲的沈瑞。
松江沈氏,并沒有名垂千古,世人未必知曉,可對于五百年后的沈睿來說并不陌生,因?yàn)樗约壕褪撬山蚣易訉O,數(shù)曰前曾陪年過八旬的祖父去海城參加宗親大會,進(jìn)過沈氏祖祠叩拜。
見到古香古色的宗祠,看著來自五湖四海、胡子一大把的族親們,沈瑞并沒有生出什么血脈相連之類的親近之感,反而覺得很神奇。那厚厚的族譜,那一直不斷的傳承,并沒有隨著朝代的變遷而消散。提起來像是旁人的歷史,可那是自己祖先的故事。
松江沈氏,出自吳興沈氏,高宗南渡時,始遷祖隨朝廷南下,落戶松江。
鋼鐵城市中,歷史的痕跡已經(jīng)很少。他拿著手機(jī),拍個不停,更像是一個看客。
沈氏宗祠周邊,只剩下一座縣府橋,還有一座積善堂的堂基。那縣府橋旁,立著一個石碑,上面又此橋介紹。這橋早先不叫這個名字,而是叫“賢婦橋”,后來松江縣衙門遷移到這附近,這橋就被叫成了“縣府橋”。石碑上并沒有言名這“賢婦”姓甚名誰,可是沈家子孫卻記得清楚。因?yàn)椋谏蚣易鍍?nèi)的譜記上,清清楚楚地書寫著這一筆。
當(dāng)初捐銀子修路搭橋的,是明朝中葉沈族的一位賢婦。
古代女子低位本不高,明代又是禮教苛嚴(yán)的時代,竟然有女子因行善而揚(yáng)名。
沈睿當(dāng)時好奇,聽聞此事,特意央求了祖父,帶著自己去翻看了族譜,將記載的那頁照了下來。關(guān)于“賢婦橋”中的賢婦,族譜上只記了兩、三行:“孫氏,浙南巨賈孫夢生女,景泰六年生,成化八年適沈氏,為智慶堂沈源元嫡,弘治十年病故。生有善行,傾嫁資遺路橋善堂,惠及族人鄉(xiāng)里,帝諭旨嘉獎,贈四品恭人,賜牌坊,世人謂‘沈門賢婦’。”
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是沈家?guī)字锰枺蝾K诘木┏且恢В鲎耘判袨槎牧x慶堂。
祖父跟他說過義慶堂的淵源,仁義禮智四堂的老祖宗,都是沈族中興祖明初大學(xué)士沈度之子,其中長子、次子、四子為嫡出,三子為庶出,族規(guī)上寫的清楚,小宗可絕,大宗不可斷。嫡宗仁慶堂斷嗣,從義慶堂、智慶堂擇選嫡嗣承繼宗族血脈,這兩個堂口無嗣,才可選禮慶堂;若是四堂男丁皆斷絕,則從信慶堂擇嗣;信慶堂亦無嗣,再從其他四堂口擇適當(dāng)?shù)兆拥諏O入嗣。
從嗣子選擇來看,就能看出古代士大夫?qū)ρ}親疏的認(rèn)定。先認(rèn)定嫡子,其次庶出,而后是胞弟,再以后才是叔伯族人。族譜上雖記著傳承八百年,可實(shí)在上松江沈氏完全是沈度兄弟兩個明初復(fù)立起來,家族傳承以兩人的后人為主,也在情理之中。
沈睿所在這一支,祖上在天順年間遷居京城,子孫讀書出仕,明、清、民國三朝不絕,累世宦門。
遠(yuǎn)的且不說,沈睿的高祖曾在北洋政斧任部長,曾祖入了G黨,只是死于解放戰(zhàn)爭時期,成了英烈,使得沈家沒有在建國后列權(quán)利中樞。或許正是因這個緣故,使得沈家逃過一劫,不僅沒有在那場動亂中沒有受到波及。反而因父輩余蔭,多得諸公提挈。祖父從科員做起,雖幾歷宦海沉浮,可還是平平安安在副國級位上離休,叔伯輩也有人做到省部級高位。
沈睿之父是幼子,落地就喪母,因此多得父兄憐愛,姓格天真浪漫,并沒有如同父兄那樣走上仕途。作為改革開放后第一批去港城留學(xué)的學(xué)生,他有幸拜在時任香港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的宗老門下,不僅成了宗老的關(guān)門弟子,后來還娶了宗老的孫女,成了宗老的孫婿。
宗老與羨老,被世人成為“南宗北羨”,對歷史、考古、文學(xué)、經(jīng)學(xué)、教育、書畫均有涉獵,是當(dāng)世數(shù)一數(shù)二的國學(xué)大師。
雖說沈睿打小港城與京城兩地生活,可因父母都是學(xué)者,到底受宗家的氛圍影響更大些,沈睿瑞與姐姐都是背《三字經(jīng)》啟蒙,琴棋書畫不能說樣樣精通精通,也有幾分火候。長大后,姊弟兩個先后選擇了家學(xué)淵源的中文系就讀。
沈姊一路讀到文學(xué)博士,沈睿姓格散漫,讀完研究生就留校做了助教。
一個古代女子,傾盡嫁妝做善事,連皇燕京下旨褒獎,怪不得孫氏能在族譜上記上這一筆。
沈睿只當(dāng)成奇聞異事聽,回京后同沈姊提及這位祖上長輩。
沈姊當(dāng)時正在做博士論文,初定名為《古代女姓財(cái)產(chǎn)權(quán)支配考》,聽了孫氏的故事,似乎有所觸動,在國圖查了半月,翻閱了類似事跡的資料,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孫氏定無親生子,或親生子夭折,且沈源有庶子。否則的話,誰能沒有半點(diǎn)私心的,分文不給子孫留,全部嫁妝都捐了出去。即便沒有親生子,選了嗣子,也不會連半點(diǎn)母子情分都沒有。孫氏去世時,已經(jīng)四十多歲,在那個時代已經(jīng)是兒孫滿堂的年紀(jì)。
一個受封建禮教長大的女子,只有自己無親生子與嗣子,丈夫有庶子,不情愿將自己的嫁妝讓小妾庶子占了便宜,才有可能選擇全部捐出去。
沈睿雖翻看過沈家族譜,可關(guān)注的只是附注的那些族內(nèi)名人軼事,哪里會去留心各堂口詳細(xì)的譜系。對于孫氏到底有沒有親生子與嗣子,他還真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