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巡捕房打來電話的時候,盛清讓和余委員正從偉達(dá)飯店七樓下來。
暗沉沉的電梯里,盛清讓將獲批的公文交給余委員:“剩下的事有勞余兄?!?
余委員接過公文,盯著上面的“照辦”二字嗤了一聲,很不滿地抱怨道:“整篇公文讀了十秒,簽字蓋章不過也十秒,為這二十秒竟足足等了七個鐘頭,還非要等他困醒了午覺才能辦這可是戰(zhàn)時,誰允許他這樣悠閑”
電梯門打開,余委員忿忿將公文收進(jìn)包里大步走出電梯,盛清讓原本也要一起出門,飯店前臺卻喊住他:“盛先生,剛剛租界巡捕房來過電話,說找到了牌號1412的福特汽車?!?
盛清讓立即折回前臺,拎起電話回?fù)苓^去,詢問汽車地址和具體情況。
對方將汽車??课恢酶嬖V他,緊接著又說明:“那輛汽車幾乎已被難民砸毀,燃油耗盡,車?yán)锩嬉粋€人也沒有?!?
外面的天色急遽暗下來,蒙蒙雨絲悄無聲息地飄,盛清讓掛掉電話作別余委員,焦急萬分地離開偉達(dá)飯店,直奔南部華界。
穿過公共租界的出口,鐵門外的難民已經(jīng)散了,只有三五人群聚在一起,像在商量對策,或者根本無家可歸。暮色覆掩之下,捕房警察揣槍守著門口,擔(dān)心一個不留神就有人從鐵門上面爬進(jìn)來,明明已經(jīng)精疲力盡,神情里卻還是要繃著緊張與戒備。
盛清讓在距鐵門百米開外的地方找到了那輛面目全非的汽車。
或許是仇富心理作祟,抑或僅僅是發(fā)泄對無法進(jìn)入租界的不滿,難民們將汽車毀得完全不像樣子,玻璃碎了一地,地上隱約可見血跡。
他的心狠狠揪起來,這時捕房警察小跑著過來,同他講:“盛先生,發(fā)現(xiàn)這輛車的時候它就已經(jīng)是這樣了。”說著瞥一眼地上血跡,很識趣地不再吭聲。
不知里面的人是遭了打所以棄了車,還是因為棄了車車才被毀。但無論是怎樣的情況,都不是好事情
如是前者,那么意味著宗瑛可能受了傷;如是后者,在這茫茫華界、數(shù)十萬人口都朝不保夕紛紛逃亡的時候,她又能去哪里
雨愈加密集,夏季臺風(fēng)竟然有些料峭的冷。
盛清讓一面聽巡警描述白天時的狀況,一面快步往捕房走。事情到這個地步,只能求助于工部局的人脈,請他們幫忙尋找宗瑛。
他在電話里描述宗瑛的長相衣著,半天也只說出“白色短袖、黑色長褲、灰色球鞋側(cè)面印了一個字母、隨身可能攜帶醫(yī)用品”這些特征,對方含含糊糊應(yīng)下時,他很后悔沒有留一張宗瑛的照片。
對方最后寬慰他道:“盛律師,如果有符合特征的人想要進(jìn)入租界,我們會留她下來通知你的,請不要著急?!?
盛清讓道了謝,這時候才想起來要將醫(yī)藥包送去盛公館。
天色終由暗藍(lán)染成漆黑一片,糟糕的天氣不配擁有皎潔月光。
一間廢棄民宅內(nèi),宗瑛跪在地上給一個產(chǎn)婦接生,滿頭是汗,唯一的一支蠟燭幾乎要燃盡。
室內(nèi)間或響起痛苦的低吟,一個歲的孩子蹲在旁邊,一聲不吭地等著
他是在人群中抓住宗瑛的那個男孩。
那時他仿佛使盡了力氣,痛苦地向宗瑛求助,講的是:“救我姆媽救救我姆媽”
宗瑛先是察覺被攥住,隨后聽到他的聲音,最后才看到他的臉一張在人群中幾乎被痛苦擠壓的稚嫩的臉,糊滿眼淚。
而他身邊的那一位婦人,羊水已破,褲腿全濕,明顯體力已經(jīng)不支,卻又臨產(chǎn)。
他持續(xù)不停地呼救,嗓子都嘶啞,眼中布滿歇斯底里的堅持和絕望他意識到母親身處的危險,他不愿意失去母親。
做決定幾乎是一瞬間的事,宗瑛艱難挪過去護(hù)住他們,逆對了人群。
前路無望,撤退同樣不易,好在大門緊閉,人群并沒有狠命往前碾壓的危險跡象,終于從人群中解脫出來的剎那,宗瑛后背濕透,雙腿都打顫。
沿途店鋪幾乎全關(guān),更別提尋一家醫(yī)館落腳。產(chǎn)婦虛弱到無法前行,無奈之下只能找一間廢棄民宅生產(chǎn)。
屋內(nèi)幾被搬空,絕不能算干凈整潔,但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宮口全開,第二產(chǎn)程漫長且煎熬,等孩子出來的時候,夜晚已經(jīng)降臨,啼哭聲姍姍來遲,與響亮掛不上鉤。和這哭聲一樣有氣無力的,是等待胎盤娩出的產(chǎn)婦。
僅有的一支蠟燭燃得還剩矮矮一截,在旁邊等待的小男孩脫下自己的上衣遞給宗瑛,小心翼翼地說:“給弟弟穿?!?
宗瑛將新生兒包好遞給他,屋子里有一瞬的寧靜,但沒有喜悅。
外面風(fēng)聲呼嘯,又隱約可聽到戰(zhàn)區(qū)的炮聲。
大半個小時后,胎盤卻無法全部娩出,宗瑛雙手懸在空中,乳膠手套上全是被污染的血液,胎盤剝離不全,血在昏黃光線里不停地往外流。
小男孩懷抱弟弟抬頭看宗瑛,宗瑛卻一聲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