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見鄧瑛不怪罪,自己更后悔,也不敢大聲說,低頭悻悻道:“是,再少也是祖業(yè),不敢不守著……”
氣氛有些陰沉,棚門也被風(fēng)吹得咿咿呀呀的響。
外面的雨氣很大,木香土腥都帶著春寒,鄧瑛的身子一直養(yǎng)得不是很好,尤其是腿上,早晚畏寒懼冷,站久了便不舒服。
但他還是習(xí)慣在這些匠人當(dāng)中站著。
這也是張展春幾十年的堅持。
他曾對鄧瑛說過:“營建宮城和在外帶兵是一樣的,沒有那么復(fù)雜人心算計,大家的目的是一致的,只要你能讓他們安心,他們就能一門心思地撲在自己的事情上。大廈之穩(wěn),莫不出于人心之定。但要做到這件事,光精進自身是沒有益處的,你得有‘終身為士,不滅文心’的毅力。有了這樣的毅力,才能有你該有的擔(dān)當(dāng)。如此,你帶領(lǐng)著他們建造的殿宇城池,才不會是一堆楠木白骨?!?
張展春說這話的時候,鄧瑛還很年輕。
不免要問,“那要如何,才能守住‘文心’呢?!?
張展春對他說,“不管身在何處,都不能忘了,你是十年書齋,苦讀出身。盡管你不喜歡仕途上的人和事,走了和楊倫這些人不一樣的的路,但你得記著,你真正的老師,始終是大學(xué)士白煥,你和楊倫一樣,活在世上,要對得起自己的功名和身份?!?
鄧瑛成年后才慢慢明白,這一襲話中的深意。
累世的師徒傳承,同門交游,不斷地在辯論,闡釋他們“修身治國平天下”的欲望,這些欲望撐起了讀書人大半的脊梁骨,他們是王朝的中流砥柱,也是大部分社稷民生事業(yè)的奠基人。
楊婉早年也在自己對明朝的初期研究里,對所謂的大明“文心”進行過一般性闡釋。
有了辯證法的介入以后,她不得不去看其中迂腐的一面,但是在她后來對鄧瑛的研究當(dāng)中,她認為“文心”這個概念,一直都是鄧瑛行事作風(fēng)的支撐點,甚至是他最后慘烈結(jié)局的根本原因。
他就是不喜歡站在宦官集團的立場上想問題,就是要做與自己身份不合的事情。
但怎么說呢。
楊婉抽風(fēng)的時候,偶爾也會有抓馬的想法。
“太監(jiān)皮,文士骨”,這和“妓女身,觀音心”一樣禁忌又帶感,稍微發(fā)揮一下,就可以寫它幾萬字的jj小文學(xué)。
她愛這種有裂痕性的東西,比起史料羅列,這才能彰顯大文科當(dāng)中的“人文性”。
可惜這一點,她還沒來得及跟鄧瑛碰上。
鄧瑛是用他本身的性格,在內(nèi)化那個時代里如深流靜水般的東西。
因此他的進退分寸和楊婉是完全不一樣的。
正如張洛不喜歡楊婉,是覺得楊婉的分寸感,凌駕于當(dāng)時所有的婦人之上,這讓他極度不安。
而在鄧瑛身旁的人,卻從來不會感覺到,他的品性當(dāng)中有任何刻意性的修煉。
“我在獄中數(shù)月,很想念這一口茶,若還能得新茶,那便更好,只是不知道,會不會勞煩到你家中人。”
鄧瑛主動提及之前發(fā)生在自己的身上的事。
說話的匠人聽完之后,立即明白過來,鄧瑛是想讓他放寬心。
他心里頭本來就有愧,忙站起來拱手道:“這怎么能是勞煩呢,我這禿嚕嘴,啥該說的都說不出來,也可以不要了。以后,只管留著手跟著您做工,給您送東西罷了。”
眾人聽完都笑開了。
鄧瑛也笑著搖頭。
那茶煙很暖,熏得他鼻子有些癢,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手背輕輕按了按鼻梁。
沒在內(nèi)學(xué)堂當(dāng)值,他今日穿的是青色的常服,袖口掛在手臂處,露著即將好全的兩三處舊傷。
“您身上還沒好全嗎?”
氣氛融洽后,人們也敢開口了。
鄧瑛看了看自己的手臂,點頭道:“好得差不多了?!?
說完側(cè)過身,攏緊身后的遮雨簾子,轉(zhuǎn)身續(xù)道:“我……其實也沒想太多,雖不在工部了,但現(xiàn)下與大家一道做的事,還和從前是一樣的,你們?nèi)羰强?,從此以后可以喚我的名字?!?
“那哪里敢啊?!?
其余人的也應(yīng)聲附和。
將才那個說話的人轉(zhuǎn)身對眾人說道:“我看還像之前在宮外的時候一樣,喚先生吧?!?
鄧瑛笑著應(yīng)下,沒有推遲。
棚外是時響起了一聲雷,眾人都站起來擁到了棚門前。
天上藍雷暗閃,云層越壓越低,雨看起來,根本沒有停下來的預(yù)兆。
鄧瑛抬頭,望著雨中才蓋了不到一半的琉璃瓦,負手不語。
“先生?!?
“嗯?!?
“今年這雨水多得不太尋常啊?!?
鄧瑛點了點頭“是。年初那會兒沒有雪,開春雨多,也很難避免。我將才過來前,看楠料(3)被雨水濡廢了一大半。”
“是啊。”
工匠們面露愁色,“得跟衙門那頭提了。南面的斗拱已經(jīng)造好了,琉璃廠被來的來料我們現(xiàn)在都沒看見,這雨再這樣下下去,主梁的隼,又得再修一次了?!?